蒋琦:镜中窥人

内容导读:这几天南京博物院《江南春》事件爆火全网,让我想起多年前读的一篇小说《镜子》。昨夜翻出重读,虚构的文字与现实的迷雾两相对照,镜中窥人,窥见人性的渊深,窥见珍宝的流转和历史的兴衰。

《镜子》是作家林那北的一则中篇小说,多年前读过一遍,即觉余味悠长。这几天南京博物院《江南春》事件爆火全网,我又想起了那篇小说,昨夜翻出重读,虚构的文字与现实的迷雾两相对照,镜中窥人,窥见人性的渊深,窥见珍宝的流转和历史的兴衰。

余家大厝是一座有着近二百年历史的老宅子,第一代主人是清代进士,官至正三品,这家曾出过六位进士,皇帝御赐牌匾“六子科甲”。余家曾有过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富贵显赫,世代累积的古玩珍宝不计其数。

时光走到了新中国的崭新纪元,土改运动蓄势待发,余家在余多顺父亲手中已衰败贻尽,豪赌和抽大烟把这个百年旺族折腾得奄奄一息,人丁凋蔽,偌大的余家大厝只留下余多顺这个刚满十八岁的毛孩子。家道中落,余多顺早已不是被精心栽培、养尊处优的余家少爷,他只是地主家的一个狗崽子。受限于浅陋的识见,余多顺并不知道家中那些灰头土脸的瓶盆牌匾,以及那块曾映照过父亲鬼魅般面影、底座隐约散发出远年沉香的镜子到底价值几何,他只感到孤独无助,他想尽快逃离这所像古墓般了无生气的老宅。

村子里有个名叫邓宏三的小混混,因打架出逃多年,再次回村竟摇身一变,穿着四个口袋的所谓军服,俨然像个人物了。回村后的邓宏三瞄上了余家大厝,三天两头溜达到余家老宅,面对那些花瓶、挂屏、壶盏、牌匾,常莫名其妙地摇头叹气。某天,他颇为关怀地问余多顺,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住,不怕吗?眼珠子却盯着那些瓶盆牌匾滴溜溜乱转。

余家是本村的百年旺族,村小学是余家花钱建的,灾年歉收,余家会开仓济民,村里起瘟疫,余家掌门会去城里请医生买药,都是性命攸关的恩德。搁以前,邓宏三这样的小混混是根本入不了余多顺眼的,但世事变了,余家一败再败,连邓宏三这样的小混混也需要他来仰视了。

邓宏三一而再再而三地到余家大厝转悠,眉头紧锁唉声叹气,让余多顺感到不解。转悠之后叹息之余,邓宏三道出了自己的一点想法,他满脸和善地对余多顺说,反正你这房子早晚都要充公,守着这些瓶瓶罐罐的破烂儿又不能当饭吃,干脆一百块卖给我,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何?接着,他拿出《土地改革法》的小本本在余多顺眼前晃荡,仿佛指了一条天高地阔的路。

只想逃离的余多顺,没有多想竟点头同意了。此时的余多顺不知道这个决定将对他的家族、他的人生产生何等狂涛巨浪般的影响,而当他明白时,早已物是人非。

第二天,邓宏三带着一对父子车夫,提着数个大布袋,赶着几辆马车,来到了余家,他们很急又很缓慢地把余家的那些瓶盆牌匾,包括那个“六子科甲”的牌匾、那个底座散发出沉香的镜子统统打包拉走了。其间,余多顺也觉得不是滋味,自家的东西被别人当着他的面拉走,一度他准备阻止,被邓宏三抬脚一绊,单薄的他一个趔趄摔倒,差点摔碎了那面镜子。

揣着一百元的余多顺,从此更名为余剩,开始了他平凡卑微的人生,他不再是余家大厝的小少爷,而成了个街角杂货铺里手艺不错的修锁匠。如果不是外甥马宗圣的从天而降,余剩的日子或许就这么平淡平静地过下来了,夹缠着琐碎的无奈和寂寞的悲喜。

然而,操着台湾口音的马宗圣竟举着两张照片从天而降,照片是他母亲和姨妈少女时在余家大厝的合影。他指着照片背景中的那些瓶盆牌匾对余剩说,舅啊,这么多珍宝你不能一人独吞吧,我也有份啊。什么珍宝?余剩一脸懵逼,入坠云雾。

惊天的秘密就这样被轰然撞开,余剩终于明白自己的人生曾犯下怎样愚蠢的大错,那些古玩中的任何一件如今摆在拍卖会上,可能都价值千万。那面镜子是光绪年间宫中的东西,沉香木底座,以克计价,每克市价近两千元!呜呼哀哉,余剩心痛得想狠抽自己的嘴巴,因为自己的愚昩无知,因为邓宏三的阴险狡诈,他竟将祖上世代累积的珍宝以百元之微打包贱卖!天打五雷轰的不肖子孙啊。

从此,余剩开启了他的别样人生,从此,他活在无限的悔恨和自责中,活在妻儿外甥软硬兼施的苦苦威逼中。他走投无路无计可施,只能再次回到村子去找他的余家大厝,去找当年把他当傻子一样哄骗的邓宏三。然而二十多年过去,一切都物是人非,余家大厝成了村里的仓库,破败肮脏,村里的老人多已去世,没几个人记得邓宏三,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余剩不敢向家人坦白他曾以一百块出卖了余家所有珍宝的可耻经历。家人只在猜测,余剩到底把宝贝藏在哪里了?鸡飞狗跳、鸡犬不宁、妻儿反目,卑微却平静的日子一去不复返。盛怒之下,儿子拿起一只酸菜坛狠狠砸向余剩:你个老不死的,到底把东西藏哪儿了?你到是说啊。

余剩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坛子落在地上碎得稀烂。事后,余剩常常后悔,为什么要躲呢?被砸死也许就一了百了。

余剩一直在默默寻找邓宏三,忽忽二三十年过去了,依旧毫无线索。天可怜见,终于有了一缕音讯,来自一个叫陈菊花的女人。她是邓宏三始乱终弃的女人,还给他生过一个女儿叫邓芳。她也在找他。他曾给过她一个物件,就是当年从余家拿走的那面镜子!但后来陈菊花因生病急需用钱,以三千元的价格卖掉了。

卖了?卖给谁了?好容易得来的一丝线索又断了。命悬一线,气若游丝,余剩愁肠百结。终于,在大家齐心协力的追索下,那个买家现身了,余剩一下子就认出他竟然就是当年帮邓宏三拉走余家大厝珍宝的车夫儿子,他的暴牙和嘴角的黑痣暴露了他。当年的小瘪三摇身一变成了知名的鉴宝专家,住在花园别墅里,享受着风清日朗的闲雅生活。而余剩却几十年挤在逼仄的杂货铺里,靠帮人一把一把地修锁养家糊口,还是倒插门,妻丑子暴,不得安宁。

余剩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气,他要索回原本属于他的东西,他带上所有的开锁重器,乘坐当天的首趟动车直奔那个曾经的车夫的家。来到门口,他举起重锤砰的一声,砸了下去……“一下,再一下,这时候他看上去欢乐得像个擂鼓的秧歌队员。”作家这样结束了小说的叙述。

小说充满着人生无常的纵深感,在紧要关头,稍一闪失就酿成抱恨终身的大错。这种闪失既因家族的凋蔽衰败,也因自身的浅陋无知,更因外部世界的风起云涌和觊觎目光的阴谋算计,在这其中,人性的贪婪狡诈得以展现。

邓宏三和那对车夫父子的巧取豪夺就不用说了。外甥马宗圣数次三番不辞千里,从台湾来到此地,最后干脆在此办厂经商。余剩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张声势,他的唯一目就是守着舅舅和余家传说中的珍宝。大儿子汪山长得跟他妈一样奇丑无比,但读书却出息,一路通过考试落户美国,后又被北京一家科研所高薪聘回。汪山之前几乎从不和这个家联系,自从得知了余家老宅的秘密后,也频繁回家,他要索回属于他的那一份!小儿子汪水曾在家备受宠爱,得知惊天秘密后,联合他妈对余剩发起一轮又一轮的猛烈攻击。一家之内,骨肉血亲,在想象的让人垂涎的财富面前凉薄如此。

小说不仅探讨人生和人性,也在隐隐回望中华民族那段苦难屈辱的历史。当我们读到邓宏三一伙在余家大厝打包装车拉走满屋珍玩时,是否会想起了十九世纪末,西方列强的巧取豪夺,想起英法联军在圆明园的大肆劫掠,想起斯坦因的马车队在莫高窟藏经洞前的狂喜和得意,用一点少得可怜的铜板,从道士王圆箓手中运走一车又一车无价之宝,余剩就像那个可怜可悲的道士……驼铃声声,黄沙漫卷,唯有天边如血的残阳,在舔舐着这个民族滴血的伤口。

“镜子”一语双关,它既是一个价值惊人的珍宝,也是一面折射世态人心的魔镜,兴衰更迭、人生无常、人心的渊蔽被一一照见,掩卷之际,文字的力量和作家的哲思仍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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