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帅读金庸系列】毛细管江湖里的恒山别院

有一时,就是智能手机风行的那几年,国内的几家银行的办事效率日见提升了。银行窗口前长队蜿蜒的风景淡出,银钱出入渐渐变作手机屏上浮动的数字。便连一向执迷于现钱的乡下人,也知这块薄薄的金属靠谱,很乐意使用。一时之间,无论老幼贫富,个个指尖翻飞。

久而久之,那支付软件更是化身为一方小小的“通行证”——乘车、购物、挂号、点餐,但凡生活中一点沟沟坎坎,非持它不能迈过。出门不带手机,不但行路难,连去街边小铺买只烧饼,也要挨店家的白眼。

前几日我因新机初装,自要逐一安放应用,却遇一道关隘:某软件竟索求读取相册中所有图片,未勾选“同意”则不允许安装。但手机里的相片属于隐私,被冒昧读取,不啻将我的裸照公之于众。被逼无奈,我一咬牙点击“同意”。瞬间,界面欢腾舒展,缤纷世界重新跃于掌上。便捷在手,终归令人心安。

某一夜睡前,暗室中荧屏幽幽亮起,无数图标如星河明灭。突然一念袭来,使我遍体生寒:这哪里是便捷?分明是数字时代重塑了权力运作的本质,以数据、算法与代码为载体,通过隐形技术架构运作,塑造个体偏好。我们将浑身内外每一寸空间典押给那冰冷的“通行证”,却因换取一点甘甜便自鸣得意。

从前要龙袍玉玺才撑得起的威权,如今竟靠“技术理性”四字便坐稳江山。你我贪图便利,闭眼签下隐私文书,却似俯首自系镣铐,锁簧轻啮犹不自知。

书斋里的灯火,总比窗外的月色要旧些。案头正摊着王汎森的《权力的毛细管作用》,“毛细管”三字,总能莫名地使脊背渐渐生凉,原因无法说,自然也不是开着空调的缘故。书中言及康乾文字狱,非止刀笔明诛,更有暗噬之术。官府禁书令既下,文人便自发剜削藏书:钱谦益化作“蒙叟”“牧翁”的墨钉,屈大均成了“友人”二字,岭南陈恭尹更将奏疏信笺付之一炬。尤可怖者,乃顾亭林诗中“以韵目代字”的隐语,纵使三百年后学人执卷苦索,亦难尽解其幽曲心迹。这删削涂抹的功夫,何尝不是士人将刑具预先备在自家书房?刀锋未至颈项,手腕已自颤颤。

王汎森此书,并非描写廷杖、诏狱那般雷霆万钧的显性权力,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更为幽微、更为日常的所在。他所言的“权力的毛细管作用”,是一个精妙绝伦的譬喻:最高层的政治压力,犹如施加于一盆静水之上的巨力,这股力量并非直接倾覆整盆水,而是透过无数肉眼难见的毛细管道,如水分子般,一丝一丝地渗透到社会肌体的每一寸末梢,抵达书斋、私塾、宗祠,乃至文人“内心最隐秘的部分”。

这种渗透的机制,极为高明。它不全然依赖朝廷的明令与禁书,那只是冰山一角。更厉害的,是它成功地制造了一种“无边的氛围”,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看不见却人人自危的心理气压。在这种气压之下,透过普遍的“自我压抑”与“自我删篡”,规训得以完成。权力不再需要一个具体的执行者时时刻刻在场监控,因为它已经成功地将监控的种子植入了每个人的内心。

这便是王汎森为我们描摹的,一个在高度压力下,人人“以礼自绳”、层层自我设限的社会。权力的毛细管,最终流淌的不是养分,而是稀释了自由与元气的冰冷药剂。这使我无意中记起《笑傲江湖》这部书。《笑傲江湖》烟波浩渺,多少英雄豪杰、奸雄名士在权力的棋盘上起落浮沉,金庸说旨在“刻画中国三千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这句话恰好与王汎森的研究形成了惊人的互文。如果说王汎森描绘的是庙堂之下士人圈的规训,那么金庸则是在一个虚构的“江湖”之上,以武学为载体,淋漓演绎了这套权力游戏。

《笑傲江湖》的江湖,绝非一片自由放浪的乐土,而是一个结构森严、规训无处不在的权力场域。权力网络并非单系于东方不败红袖翻覆,却很像一片无形雾霭,罩在三山五岳的每一处亭台。权力运作精微幽深,尽显于空间规训、知识霸权与无形钳制之中。

华山派剑、气两宗的路线之争,五岳会盟座次排定,无一不是透过空间布局来强化等级与秩序。华山剑招,一板一眼,师父的教学之道,便是将徒儿的身体细分为可操练的单元,八股章法刻骨入髓方称正宗;《葵花宝典》更非寻常秘籍,实则是攫取终极权柄的“知识即权力”之关键枢纽。得之者便可号令群伦,重定武学纲常、江湖秩序。而所谓的名门正派,其本身就是一种知识霸权,他们划定“正”与“邪”的边界,将日月神教贬为“魔教”,正是为了巩固自身的合法性与统治地位;而日月神教的“三尸脑神丹”,堪称以药石行层级监视之绝唱,令恐惧内植心髓,纵无人督察,教众亦绝对服从,这正是毛细管权力最阴森的体现。

江湖对“正统”的偏执,对“魔教”的仇恨,都形成了一种“无边的氛围”。这种简单的二元对立的意识形态,为一切权力斗争、内部清洗和政治阴谋提供了天然的道德合法性。任何对这套话语的偏离,任何试图跨越正邪界线的行为,都会被视为对整个“正派”集体利益的背叛。

刘正风的“金盆洗手”,便是在这一语境下的一次“政治不正确”的行动。他渴望退出江湖纷争,回归田园琴酒,这在权力中心的眼中,是对五岳剑派对抗魔教这一集体目标的“拒不履行义务” 。他的个人追求与组织的宏大叙事发生了根本性的冲突。江湖,这个看似可以来去自由的地方,实际上并不允许其成员拥有真正的退出自由。

刘正风与曲洋的友谊,纯粹建立在对音乐的共同痴迷之上,是一种超越了身份、门派、正邪的灵魂共鸣。他们的琴箫合奏,是对自由与铁骨的咏叹,却不幸在一个充满了表演性、猜忌与“自我审查”的伪江湖中奏响。在权力编织的巨网之下,通过销毁承载自由精神的载体,完成对权力最彻底的屈服。即便是最终携任盈盈归隐的令狐冲,也是带着几分疲倦与无奈的逃离色彩,而非全然的胜利 。

琴箫虽在,但江湖已寂。

少年读金庸,只见峰巅孤松傲雪,眼珠子恨不得焊在主角身上;如今流光暗度,人间百味渐次翻腾,方悟松下有苔,石缝有草,蝼蚁衔土,万物皆在成全那座山。《笑傲江湖》的不戒和尚,正是江湖既清且浊的万千倒影里,真实存在的一个。在我看来,不戒和尚是一个深具哲学意蕴的符号。在王汎森所揭示的那个权力无孔不入、人人“自我审查”的微观世界里,不戒和尚以其彻底的“非功利性”和“非政治化”,成了一个刀枪不入的“绝缘体”。

《笑傲江湖》中,风清扬选择了避世的清醒,令狐冲追求着不可得的清醒,莫大先生则在悲凉的胡琴声中旁观着清醒。他们或出世,或挣扎,或忧愤,但都仍在权力的引力场内。唯有不戒和尚,他既不出世,也不挣扎,更不忧愤。他以一种浑不吝的、近乎于“耍无赖”的方式,生活在江湖之中,却又完全独立于江湖的评价体系之外。他不寻求推翻任何权力结构,因为在他眼中,那些结构本就虚妄如烟。

他一生行事,看似荒唐,实则只遵循一条内在的法则:至性与本真。他为爱妻而削发为僧,为爱女而奔走江湖。所有行止皆源自生命深处的灼热驱力,而非俗世规条或利害权衡。江湖上那套关于正邪、门户、辈分的毛细管网络,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渗透的缝隙。权力需要藉由人的欲望、恐惧、虚荣来发生作用,而不戒和尚的生命力是如此的饱满、纯粹,以至于权力根本无法与之对接。王汎森笔下的清代士人,核心行为是“自我删窜”与“自我压抑”。而不戒和尚的全部行为,恰恰是这两者的反面:彻底的自我表达与彻底的自我释放,在那个宏大叙事泛滥成灾的时代,却成了保存个体精神完整的唯一法门。

不戒和尚最具代表的杰作,莫过于创立“恒山别院”,堪称是对整个江湖权力结构的一次戏谑式解构。在那山高水远、烟霞自养之地,“恒山别院”兀自焕发着江湖本色,那是一片挣脱羁縻的离心力,野生的、丰茂的“化外生气”。这座小小院落,便似天开一角,容得下不拘绳墨的万物生机,它是刀光剑影里,一段自在自为的空谷足音。

想来,真正的“笑傲江湖”,原不在绝世武功,也非权斗胜出,更非遁世山野。它倒似那不戒和尚:于浊浪滔滔中,偏能凭自家章法、心头一点真,筑起一方权力染指不得、世故渗透不入的清净天地。他活得像个“笑话”,却让整个江湖都成了笑话。那真能解得《笑傲江湖》个中三昧的,恰是这灯火阑珊处的独行僧——刘正风与曲洋以命相酬谱就的绝响,终在此处觅得了真正的回音。原来浮浮沉沉的江湖寓言,终需一副不识时务的赤子心肠来点破。

江湖骇浪千重,唯此孤峰背影,自成一襟晚照。

2025年7月28日

锺叔河:用我的杯喝水

灯下看《暮色中的起飞》。

这使我记起上周的一个夏日午后。我去探望先生,《暮色中的起飞》的作者锺叔河。动身之际,天光倏然剧变。原本清朗的乾坤,竟无端端黯沉下来,砚台打翻,浓墨泼溅。狂风骤起,撼着窗户吱呀作响。我返身欲取一柄伞,抬首间,奇景又生——天边的墨色又隐去了,须臾复归清明。一场天公的变脸戏码,来得突兀,收得也迅疾,只余下空气里尚未散尽的土腥气,和心头一丝未定的恍惚,提醒着方才那片刻的昏暝并非虚幻。

早些年,我便读过《念楼学短》。那是先生为外孙女学古文而编的文言读本,也是我学习写作的范本。昔日的经典文言,常囿于崇阁秘府,或束之高头讲章,渐成浮世之外的孤悬绝响,宛若精魄囚于金柙,明珠蒙于重椟。念楼选文,如采撷星屑。《念楼学短》以慧眼匠心,剔抉精要,务求短而可诵;更辅以先生以古人酒杯浇自己块磊的“念楼曰”,顿使森然古语卸去累世玄奥的冷涩,得以浸润凡俗气息,飘入寻常灯火。

那时年轻,行文总爱追逐词句的浮艳。落笔洋洋洒洒,动辄自诩倚马千言。如今重读,方觉那些华辞丽藻撑不起文章的骨相,徒余空洞的形骸,注水相当严重。华夏文脉之精粹,常在尺幅千里,片言居要。观《论语》“子在川上”一章,“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九字,如投石入渊,激起的岂止是时间流逝的喟叹?其重若千钧,因其承载的正是上层建筑之筋骨,经济基础之脉动,时代变迁之风雷,江山演化之轨迹。九个字的下面,是时代巨轮碾过尘世的辙痕,是制度兴替、人心浮沉的无声惊雷。到了今天,总算悟到了墨痕深处,字字皆可削骨。

出版这条路走了大抵有十年了,每编成一册书稿,难免慨叹文海浩渺,字里行间冷暖自知。经手过的芸帙篇章,多半是默默耕耘的寻常作者,并非显赫的鸿儒,长年累月沉潜在案头的孤灯之下,满心所寄的或许只是尺素间的共鸣与铅字里的微光。我们在文字的荒径小道偶然晤面,品咂字句的涩甘,斟酌行距的宽舒;一声珍重,掩卷作别,不知何年何月又会在哪一册泛黄的校样边上重逢叙谈。然而流年暗换,潮汐恒替,深宵灯前检点旧籍,那些稿纸摩挲的沙沙声仿佛犹在耳畔,几乎轻轻叩一声桌案,那作者便会携着几页墨渍未干的手稿,与我共话世间的清欢与文字的冷暖。

锺叔河1957年被划为“右派”,1970年又被判刑十年,押至茶陵洣江茶场劳改,1979年提前出狱。铁窗寒夜,他不废思索:家国迷途,困守于蒙昧封闭之境,遂使苍生飘零。脱下囚衣后,发下宏愿,编一套丛书,道尽国人启眸观寰之艰辛历程。

昔魏源“师夷长技”始,凿光破壁。随后百余年,官员、学人、旅者渐蹈海西行。笔录亲闻,碎金散玉,尽藏晚清世变密码于字里行间。1979年始,锺叔河埋首故纸,孜孜寻觅清末国人的海外见闻录。三百余种史料一一过目,终选出其中百种精粹,列为《走向世界丛书》。浩繁工程,起步维艰。其时无电脑扫描,惟凭一笔一纸,枯灯枯坐,誊抄、点校、注释、发稿。印刷车间也常见他忙碌的身影——校样堆积如山,工人归心似箭,他惟以纸烟数包暖人肝肠。

1980年冬,清代李圭所著《环游地球新录》付梓,悄然列于新华书店架上。至此,《走向世界丛书》的百年航程,终启风帆。六年后,头辑卅五卷出齐。这些跨越百年的私人笔记连缀成轴,铺展为一部踉跄的文明行旅图。那是初涉沧溟的惊惶,是撞破重门的槊刃,更是近代中国人蹒跚走向世界的跫音——自懵懂“识”世、冷眼“析”世,至敞怀“纳”世,每一步都似踏在霜刃上,渗出带血的足印。

1989年,锺叔河卸任岳麓书社总编,书业中断。余稿囊载归家,珍逾拱璧,几度迁居未曾散佚。耄耋之年自誓:“此身可老,此志难灰。”时光流转二十余载,八旬长者再次领衔,亲任主编。2017年春,《走向世界丛书》终成全璧。从第一册到最后一册,这三十七年的追寻终于定格为时代一个凝重的注脚。

我步入静室,见先生半躺在床上,旁边两名护工。先生清癯得令人心紧,似一株经冬的老竹,嶙峋的枝干裹在素净的薄被里。顶上极短的寸头,如覆新雪,又似寒霜,在枕间映出一片刺目的皎白。我坐在床边,攥着他的手。先生偏瘫日久。一侧身躯已不听使唤,那左手便静静垂落在椅畔。先生喉舌亦被禁锢,不能言语。先生指了指柜子,护工明白其意,柜子里有一本新近出版的《暮色中的起飞》,先生意在赠我。护工支起移动案板,先生翻开扉页,右手执笔如握刻刀,在纸面上缓慢地凿出字迹,要将这墨痕死死地钉进纸背里去。

有一句法国诗人缪塞的箴言印在《暮色中的起飞》封底:“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经先生淬炼为人生圭臬。这只杯子虽小,却盛着多少中国读书人跌宕的心事。晚清时节,容闳携幼童渡海求学,郭嵩焘出使英伦,他们用的何尝不是乍捧的洋瓷杯?杯里盛的却是千年未有的苦酒。及至五四风雷,胡适之、陈独秀擎起的杯盏,盛满“德先生”“赛先生”的甘泉,多少青年争饮,以为可解华夏千年之渴。这杯盏流转间,映着山河破碎的倒影。

而后世道翻覆,多少人自保尚不可能,更遑论手中杯。待云开雾散,举国争觅新杯,或追逐西洋琉璃盏,或沉湎旧日青花瓷。而先生还是用案头的那只小杯自斟自饮。国人于器物制度、思想主义间辗转腾挪,汲汲于寻一“大杯”盛放救国良方,杯盘狼藉间,几忘却饮水终究是自家喉舌之事。观先生一生,编书、作文、谈史,皆手持这小小的杯。不羡巨觥,不逐时流,饮者自知其味,其间透出的,是风雨如晦中知识分子对文化命脉的孤贞守护,亦是对精神殖民的无声抵抗。

“智慧之鸟的猫头鹰,在文明的暮色中才开始起飞。”出版业的寒夜或许漫长,但先生早已演示过暮色中的起飞姿态。个人的暮色,是48岁才迎来事业开端;文明的暮色,则是传统断裂后的迷茫时分。而他的应对之策,是以出版为火炬,在黄昏时点燃星火。

所谓传世,不过是将青灯移近下一个长夜的开端。

戴慕竹:沈从文未曾写完的第十三封湘行书简

那日天色青碧,正值桃月,我与止戈驱车往凤凰古城。行经湘西丘陵,见远山迤逦,一痕黛色蜿蜒于天地之间,有几分富春山居图卷尾那抹萧疏墨韵。谷中云岚渐起,絮絮地缠住山腰,竟使层峦半隐半现。

午后抵城,择一临江民宿下榻。木楼老旧,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推窗即见沱江如练,淡淡的日光下粼粼似碎银,对岸吊脚楼的朱漆栏杆剥蚀处,露出木质纹理。水色挼蓝,偶有扁舟划过,船夫长篙一点,波纹便层层荡开。楼下有妇人浣衣,木杵声闷闷地传上来,竟与沈从文《边城》里的描述一般无二——想来这地方,几十年过去,到底还留着些旧日魂魄。

我们下楼沿江漫步。古城多食肆,檐下悬着油纸灯笼,幌子在风里轻晃,上头墨字已褪了色,却更添古意。铺子里蒸腾着腊肉、酸汤鱼的香气,混着姜糖的甜腻,我说这气味像极了香港上环的老街,只是少了海腥味,多了山岚气。

入夜后,古城灯火渐起,吊脚楼上的红灯笼次第亮起,映在沱江里,宛如一串散落的玛瑙。岸边有乐声传来,不知是芦笙还是古筝,嘈嘈切切,衬着流水声,竟恰好漫出了晚唐词章里的半阙清寒。沱江的跳岩横亘水上,乃是一排青黑岩墩,间隔尺许,供人渡江。月色昏晦,江水湍急,止戈紧攥着我的衣袖,每跨一步则停下来平复喘息。她的手指冰凉,掌心渗着汗,让我想起大学时在图书馆翻到的明代闺怨诗抄本,那些被泪水晕开的墨迹也是这般潮热交叠。

沿江有许多小姑娘扯着嗓子吆喝着苗服摄影。苗服最重绣工,凡襟领袖口裙缘,皆以彩线铺陈。针下所出,非花鸟虫鱼俗艳之形,而是盘曲回环的古老纹样。或似藤蔓勾连,或若云雷盘踞。胸前排扣大如满月,錾刻着鱼龙交缠的图腾;发间银梳横插,梳齿间垂下细链。行走时银铃簌簌作颤,其声清越,如碎玉撒落青石。

苗族服饰的价格,历来高于汉族衣裳。因手工精心缝制,单是采买布料、飞针走线绣制繁复花纹,便常需耗费数月光阴。及至现代文明勃兴,正值芳华的少女们,多离乡务工谋生,苗家织绣技艺的传承,竟渐次面临断绝之虞。如今纵有旅游业复苏之景,传统苗衣却已难复族人日常穿着之本真,华服沦为戏装,徒作游客眼中观赏把玩之道具,空留其形,失却其魂。

此刻沱江的灯火在我们眼底燃烧。归途经过虹桥,见卖银饰的老妪正在收摊,她腰间钥匙串叮当作响,竟与跳岩下的水声生出奇妙的应和。这古城日间是幅工笔,入夜便成了写意。

夜深风寒,回到民宿。窗下沱江流水声不绝,如低语,如叹息。我独坐灯下,翻一本沈从文的集子。

湘西苗寨的千年光阴,原是一场与世隔绝的缄默。山外风雷激荡,武陵云雾深处依旧守着跳香祭神的古调。直至红旗漫卷的年代,苏联画报上的钢铁洪流才冲开吊脚楼的门扉,苗家少女拆下百褶裙上的蝴蝶图腾,被迫吞咽,难免几分无奈和被动。今观苗寨,苗族的磨鼓舞终成“东方的迪斯科”。  

回望并非沉湎,那些未被规训的青山秀水、素朴人情,或许才是我们需要的一剂清凉散。

次日薄明,我们离开沱江,前往边城茶峒。此地是三省齿咬之处,左脚踩湘,右足踏黔,回首顾盼间,衣袂已扫着渝境风尘。桥下清水江将三地血脉悄然勾连,整座边城仿佛浮游于水镜之上。边城的青石板路蜿蜒如蛇,两侧木楼皆以杉木为骨,经年累月,光泽乌黑油亮。

我们花了两元钱乘坐拉拉渡。所谓拉拉渡,不过一叶扁舟,舟首尾各凿孔眼,贯以茶碗口粗的铁环,环中穿索。铁索横江,色如沉墨,早被世代掌温磨出哑光,指触上去,竟有温润的玉感。

老船公踞坐船头,俨然是尊水锈蚀成的木雕。见客来,也不言语,探身握住那悬索上的木钩。钩是野梨木削就的,纹理虬曲,呈琥珀色。船便动了,既无橹也无篙,全凭老船公筋肉偾张的双臂,引索而行。索上铁环相啮, “咯——吱——”长吟,声响沉滞,如推古墓石门。拉拉渡的玄机,大约就在这若即若离里。铁索绷直如弦,渡船是弦上颤动的音符;而过客匆匆,转瞬无踪。唯老船公坐成磐石,水面浮动的皱纹,不知几道属酉水旧梦,几道属新添风霜。

到得对岸,止戈俯身掬水,忽问:“都说苗女会放蛊,你说这水里会不会有相思蛊?”我笑道:“蛊毒再毒,毒不过相思。” 三省之水在此处交汇成无主之境,茶峒人将蛊毒的隐秘绣进衣上繁纹,将百虫相噬的传说熬成苦药,悬于门扉。

蛊术之事,看似荒诞,实则映照人心。边地妇人施蛊,未必出于恶意,而多因世道不公,弱者无路可走,只得借幽冥之力自保。然而,世人谈蛊色变,尤其对异族心怀戒备。人生在世,终究要与他人往来。既不能闭户独居,又常视他者为威胁。如今世道,猜忌弥漫,陌路相逢,先存三分戒心。这般“他人即地狱”的念头,比刀兵更伤世道人心。今日虽无大乱,而暗箭伤人、傲慢欺压之事,又何尝少见?止戈掬起的江水,竟映出我们自身魂灵的倒影——每个异乡客行至边界,袖中都藏着半罐未启封的蛊。

行箧中总少不得一册书,积习使然。此去茶峒,带的自然是沈从文的《边城》。书是新版,翻动时簌簌作响。入夜展读,书页间的文字倏然活了,1934年的墨痕与2025年的月色重叠,沈从文的青黛山水成了我指尖的体温。书边批注的笔迹印洇了潮气,像极了边城人眼角的泪痕,欲干未干。

湘西的所谓“巫蛊”文化,实则是湘西女子的“行巫、放蛊与落洞”,背后是她们被压抑的生命力无处宣泄的愤懑。因此,《边城》就不只是“唯美”,恰是因边城无法完全隔绝外界的侵扰,那些被压抑的野性便在命运的裂缝中化作无声的恸哭;而放蛊的阴影,亦因人心未能真正相通。

我与止戈踏进凤凰城中营街那方四合院时,日光正暖得发糯。门楣上“沈从文故居”五字漆色斑驳,倒像是从《边城》手稿里拓下来的旧印。两张通票索价不菲,我们仿佛捏着两页泛黄的文学史。院子不大,天井里一缸睡莲浮着碎萍,几竿瘦竹倚墙而立。游人仅只我们俩,脚步声在青石板上敲出空响。书房在西厢,门槛不高,抬脚却沉,仿佛跨进的是《边城》里那句“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旧书桌上砚台犹润,仿佛先生刚搁笔去沏一壶“古丈毛尖”,袍角还扫过青砖地上的光影。

先生的文字,从湘西吊脚楼的檐角出发,终抵达人类共通的困境。当老船夫的渡船再也载不动顺顺家的旧情,当汉家少女面对苗寨郎君既羞怯又惶惑,那衣襟上绣的何止是花鸟——分明是族群心墙上蔓生的藤蔓,柔软又固执。

王博远:皮岛之乱

袁崇焕诛杀毛文龙,与孙中山/陈其美暗杀宋教仁一样,属于毁国运的重大历史事件。明国之亡,始于毛文龙之死。而民国之乱,从现象上归因,是自梁启超与蔡锷投靠日本分裂中国开始,而根本的乱源便是宋教仁遇刺。袁崇焕杀毛文龙,是否是受皇太极指使已不可考,袁崇焕自己当然死有余辜凌迟亦不为过,然而崇祯却应为毛文龙之死负上首要责任。平台问对时,袁崇焕承诺五年平辽。过后许誉卿问袁崇焕何以五年平辽,袁崇焕表示这不过是逗皇上玩儿而已。《左传》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袁崇焕以国之大事为儿戏,这便已是败亡之征了。然而崇祯竟然不察,加以委任,自是要为之后的山崩地裂负直接责任。毛文龙死后,第二年皇太极便兵临城下,崇祯此时不必推责他人皆是亡国之臣,是自身的失察导致自己奔赴煤山直飞温都尔汗。许誉卿以平台问对一事便断言辽事必败,袁崇焕终将毁掉一切。据《王氏春秋》记载,当时有人说许誉卿了解袁崇焕尚浅,获取的信息有限,不宜骤然对袁崇焕下负面结论,许誉卿回应到:“天地万物自有其平衡法则,因此获取信息更多的一方也不会占尽优势,必有因素加以干扰。相反,获取信息有限的一方,也自有其优势所在。好比找女朋友或是招聘员工,如果你只看第一学历,那么的确观察人会比较单薄,不够丰满,但是出错率极低。如果非要引入第一学历之外的诸多因素来综合判断,那么确实信息更加丰富,看人更为立体,但是判断出错率会显著升高,大概率会后悔莫及。这便是自然法则对信息资源丰富一方的限制及对信息贫乏一方的补偿。如果你熟读《周易》和《庄子》,自然会认同我的结论。我对袁崇焕的判断也绝不会错。”袁崇焕杀毛文龙,不仅直接导致明国灭国,而且间接影响清初三藩之乱的结局。毛文龙的属下耿仲明与尚可喜在毛文龙遇害后最终投降后金,成为三藩中之二藩。而另一藩王吴三桂作为袁崇焕–祖大寿一系的军事遗产继承人,与耿、尚二藩可谓世仇,彼此绝无可能形成合力,这也是多尔衮放心将三人分封的原因之一。因此吴三桂起兵后,便要承受袁崇焕妄行杀戮带来的后果:耿、尚二藩虽然反抗清廷的削藩,但是更乐见吴三桂的败亡。

作者: 王博远

王博远,美国加州律师、美国专利代理师;中国律师、中国专利代理师。先后获得浙江大学工学学士、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电子工程硕士、美国西北大学法学硕士和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法律博士。

律师、医生与占卜另解

在西方,律师和医生都是社会地位很高的阶层。虽然我们也有律师和医生,但这两个行业也常常被诟病。笔者希望从另外一个角度,站在律师的角度来看律师、医生和占卜之间那些微不可言的关系。

1 行业从业门槛

目前对医生与律师行业的从业限制收口趋紧,两者渐行渐近趋于类似。从医生角度看,如果不想从医很容易转行做律师,而且可以成为一位复合型的医疗纠纷类律师,因为目前律师从业门槛是老人老办法,医生随时可以参加法律职业考试。相反的律师转行为医生,几乎不可能,通常都需要全日制医学专业生才可能。当然中医还开辟了师傅带徒弟性质的“中医师承”、“老(新)专长”等途径,但要成为无区域限制的执业中医生,也需要大致 6-9 年的时间,这个时间也相当于一个医科生培养到硕士结束的时间。因此,在我看来,律师门槛比医生要低很多。

2 专业能力的可替代性

律师和医生行业都不是不可替代,个人都可以独自上场。律师行业这几年人数大增,与此形成对比的是越来越多的案件当事人已经独自上场,而且法院为当事人的提供的服务越来越好,材料也很便民,致大量常见型的法律事务不再委托律师代理。坊间有一种说法,为什么要委托律师,难道法官不懂法吗?医生也有一些类似,卫健委也提供小病在社区,大病去医院这种分级分类消化病人,同时大量医生入驻社区、农村及乡镇卫生院提供基础的医疗服务,但医生专业能力也参差不齐。坊间也有一种说法,久病成医。在我看来,专业能力这块医生专业壁垒比律师高很多,哪怕久病成医也少不了药物。

3 行业的不可或缺性

古人有讲,“法不轻传、医不扣门。”现在的医生大多都是在医疗机构坐诊,病人上门提供服务,也应了那句古话医不扣门,而律师很多是上门为客户提供服务,虽说律师和医生都是服务行业,但相对来说律师地位要比医生低的多。从行业的不可或缺性来说,大部分人有矛盾纠纷大多通过基层矛盾调解机构化解,一辈子也不会上一次法院,但又有几个人一辈子不生病而不去医院呢?病会产生矛盾,矛盾也会导致生病,但矛盾在社会关系中产生,而病可以独立生成。

4 行业错误的高发程度

法律行业这些年推行司法责任终身追究的同时,伴随着法律从业人员素质的提高,错案冤案至少应该不会超过30%,这一数据虽没有统计依据,但从行业人员的反馈来看,大抵应该是靠谱的。要谈医疗行业的错误程度,必须要假设一个前提,诊断正确选药恰当的情况下 1-3 天一定有效。这里的错误指的是“误诊”,包含完全被漏诊、诊断错误和延误治疗。在“全球误诊内幕 – 各国医疗过失统计数据“一文中,四分之一的欧盟公民(23%)直接受到医疗误诊的影响,其它如拉脱维亚(32%)、丹麦(29%)和波兰(28%)等等。笔者没有看到中国的数据,但我相信我们的比例一定高于30%很多,至少专家也有类似观点。看了医生吃了药不见效应该大家都遇到过吧,否则一委一局也不会发布《关于开展全面提升医疗质量行动(2023-2025年)的通知》文件了吧。从这个角度讲,律师比医生要好一些。

5 律师、医生与占卜的关联性

律师代理当事人上法院打官司,法院支持还是驳回,通常都需要给当事人一个预测结果,经验丰富的律师只是对结果预测的可靠性更高。医生给病人看病,通过仪器检测各种化验得出病人的指标偏离正常的标准值,就施了不同的药物,但对诊断是否正确及药物是否一定有效也并没把握,西医的技术也是在试验中产生的,更多的对细胞和尸体的解剖而产生的一种经验医学。他不考虑药物寒热,气血运行时令,因此西医本身不是生生医学。占卜算命很多人也接触过,不同的人说同一个先生有准有不准,但不管准或不准,大家都愿意接受,因为人心里都知道这是占卜未来,哪怕不准也可以接受,大不了下次不再找同一个先生占卜而已。

事实上,律师和医生职业又何尝不是对未来之事进行“占卜”呢?但人们可以接受占卜不准,而不能接受律师的误判和对医生的误诊,否则律师和委托人、医生和患者之间也不会出现如此紧张的矛盾。更远的追溯,律师、医生和占卜实出同源。既是同根生,何必相煎太急呢。

法律服务行业的标准化产品与个性化产品

大概 2000 年之前,世界医学界一起讨论了一个话题:群体性方案和个体性方案哪个更优?最后的结论是个体性方案更优更先进。通俗点解释,所谓的群体性方案是指一个症状大家共用一个方,个性性方案是针对每个人的不同症状开不同的方。

我一直认为,群体性方案是工业化的产物,是工业化时代催生的一种快速满足大众需求的方案。哪怕在今日,群体性方案仍然是中国目前使用最大的方案,以致于医院人满为患。一个普通的感冒,100 个患者去社区医院看诊,医生几乎都会在必要的检查后开出一样的西药,而且这些西药受制于医院的入库药品,以致于形成了 100 个患者的感冒都用那几种西药。这就是典型的群体性方案,实际效果也会因药物而产品迥异。当然,这也是医药行业在面对大众大量医药需求时的一种解决方案。

相对于群体性方案,个性化方案因人施策和效果显著比群体化方案更为优秀,但因专注于个体,因医生的时间和精力的有限性,导致无法面对大量的患者。而且,个性化方案因医生花费大量的时间对待某个或某几个特定的人,因此可以将服务做到极致。另外,因服务患者数量的减少并提供高质量的个性化方案,导致个性化方案的价格远远高于群体性方案。这些特点对于患者是不得不考虑的。

从医学界回到法律界,法律服务行业的标准化产品与个性化产品也是律师给予市场提供的不同类型的服务。为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法律服务需求,司法部印发了《全国公共法律服务体系建设规划(2021-2025)》,为充分发挥司法统筹矛盾纠纷化解、法治宣传、基层法律服务、法律咨询等功能,发挥律师、基层法律服务工作者的作用,健全村(居)法律顾问制度,加快推进村(居)法律服务,提出让公共法律服务就在老百姓身边,法律普惠全覆盖等惠民利民保民工程,使得法律服务从精英化快速迈向平民化,对满足日益增长的普惠型法律需求,使得法律服务行业出现了标准化产品与个性化产品。

法律服务行业出现的标准化产品与个性化产品,使得法律服务的价格也出现天差地别。市场上也出现了一些提供基础标准化的法律产品服务和法律顾问服务,价格从 19800 元/年到降至现在 3999 元/元的法律顾问服务,主要聚集在合同起草、审核;劳动用工、制度规范的建立;应收账户的催收;商标注册、转让等业务上。这些基础的法律服务也与普通大众最为紧密的业务,量大而杂,而律师事务所数量又有限,所以第三方法律咨询公司也加入到这一市场,促进基础法律服务的充分竞争。

相较于法律行业的标准化产品,法律行业的个性化产品也在快速提升。笔者多次遇到,同样的一件建设工程法律事务,有的律师收费 20000 元,有的律师可以收费 100000 元,优秀的律师开价 500000 元,客户也愿意支付。知识产权也是如此,刑事辩护更是天差地别。一件刑事辩护法律服务,一般收费为 30000-50000 万,而优秀的刑辩律师收费起步 1000000 元。足见法律服务市场价格天差地别,客户能获得的法律服务质量和体验感也会有明显的不同。当然,律师个人乃至团队的能力和专业化也是吸引客户采用个性化产品服务的非常重要的方面。

现在有一种现象,这种现象通过裁判文书也得到了印证。这种现象是指通过法律服务得到利益的人群会越来越倾向于再次使用法律服务,一些消费能力较强的的客户甚至喜欢雇佣个人律师作为其常年的法律顾问,在其工商业领域提供法律支持和服务。一些高端业务形成了特定的法律服务市场,类似于海外信托、股权架构、遗嘱管理等等。这些由市场催生的高端白领业务,逐步成为法律个性化产品服务的模板。

这些个性化的法律服务与标准化的法律服务形成鲜明的对比,市场对两者均有需求,极像开篇中所述及的世界医学界一起讨论了一个话题:群体性方案和个体性方案的选择问题。法律行业的标准化的法律服务产品同医疗行业群体性方案一样,也是工业化影响之后的一个缩影。一方面使得大量普惠型法律服务通过流水化、标准化的向市场大量提供,以满足基础的法律需求,另一方面,通过个性化的产品为高端/高净值客户提供服务,满足它们的特殊需求或者特殊服务,两者均是市场主体对法律服务的特定选择。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法律服务行业的标准化产品与个性化产品都将长期共存。但我相信,未来个性化的法律服务将成为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