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远:后北伐时代

孙传芳名义上是被施剑翘所杀,而施剑翘给出的理由是为父报仇。然而在孙传芳坚拒与日本人合作时,便已注定这一结果。日本人选择代理人的角度很特殊,像孙中山这种主动卖国只要能得到日本人的支持便恨不得出卖一切的人,日本人是完全看不上眼且根本不考虑合作的。这也是孙中山最终无法投靠日本、转而投靠苏联去做汉奸的原因。日本人选择拉拢孙传芳和吴佩孚,是因为二者在北洋系具有实际影响力且坚决对抗苏联代理人蒋介石。但是孙吴二人不愧是袁大总统的精神传人,对日本人的拉拢一概拒绝。像孙传芳这种影响力巨大但是在各种场合均表明不与日本人合作态度的人,日本人是肯定不会留的,此时施剑翘便适时出现了。即便没有施剑翘,中国人中想帮助日本人除掉孙传芳这颗眼中钉的大有人在。这里面蒋介石的态度便可窥出其认知格局了。蒋介石本可以保护失势的孙传芳使其免遭日本人毒手,但是二人为宿敌,孙传芳即便在北伐战争中失势依旧会对蒋介石的权势造成分化。因此蒋介石放任这一对手被日本人消灭。孙传芳之死告诉时人,不与日本人合作便有性命之虞,而蒋介石基于派系之嫌绝不会提供保护。这也是孙传芳死后,日本人组建汪精卫政府变得容易得多的原因之一,蒋介石的格局最终也坑死他自己。与孙传芳案类似的是徐树铮被杀案。孙传芳遇刺,日本人除掉一块心头顽石,然而法院却不去调查刺客施剑翘与其弟弟是否有日本背景,而是在冯玉祥干预司法后将施剑翘特赦。而徐树铮被冯玉祥杀害后,徐树铮之子鉴于抗日战争的团结需要,没有起诉冯玉祥,在抗战结束后将该案诉诸司法。法院却以战争不适用诉讼时效中断为由,不予受理。这相当于昭告世人,如果想报私仇,千万不要顾及民族大义。如果你顾及大义且相信法律,那么司法系统的作用便是来证明顾及大义的你活成了笑话。后北伐时代的民国司法虽然与后扩招时代的司法系统不同(后扩招时代的司法现状是,政府故意用一些物理不及格的学渣们来掌控司法系统,从而确保政权安全。政府最终在经济下行时被学渣们疯狂反噬),但是二者并不存在质的差别。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随着无序程度增加,终究会是由更狠的角色来砸烂旧有秩序,玉石俱焚,这是令人唏嘘但是无法避免的自然演化规律。

作者: 王博远

王博远,美国加州律师、美国专利代理师;中国律师、中国专利代理师。先后获得浙江大学工学学士、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电子工程硕士、美国西北大学法学硕士和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法律博士。

王博远:元韶之咒

萧衍以梁代齐时,总结齐国三世而亡的教训,认为齐国萧道成灭宋自立时对前朝皇族计划生育杀戮太重,甚伤天和,因此国祚不永。然而萧衍本人也无从抵挡自然规律的漩涡,萧衍之箫姓与萧道成之萧姓本位同宗,但是在鼎革之际也不得不大行杀戮,漏网之萧宝夤逃至北朝终成祸患。有人说杀戮前朝皇室是刘裕肇始,这对刘裕显失公平,更是忽略了人在自然规律之下可选择空间之有限。桓玄自立为帝后并没有杀掉司马德宗,这是遵循自汉献帝被曹丕封为山阳公以来的历史传统,之后三国后主皆得善终。司马德宗被桓玄所废后只是迁出了都城,即便桓玄死后司马德宗被桓振捉拿,也没有取其性命。但是刘裕除掉一众桓氏自立为帝后,司马德宗便马上被杀,其弟司马德文也是同样下场。因此看来,似乎坏规矩自刘裕始,之后的萧道成萧衍因循而已。然而无独有偶,北齐皇帝高洋曾在酒后询问北魏宗室元韶,为何光武皇帝能够中兴?元韶身为前朝宗室,酒后吐出真言:“刘秀能够中兴,是因为王莽没有杀光前朝宗室。”高洋听罢恍然大悟,于是下令将元韶在内的前朝宗室全部下狱处死(我不喝酒的原因之一便是读过这段历史)。且在北魏宗室被高洋集体屠灭之前,东西二魏的末代君主均被毒杀,因此刘裕并非唯一坏了规矩的人。区别之处在于,司马昭与司马炎坐拥曹魏资源,是具有一统宇内的底气与安抚新附的需要的,因此三国后主得以善终,但是司马氏对寿春三叛的叛将却绝不姑息。同理,杨坚代周时对宇文宗室大加屠戮,但却可以使陈后主“自有留人处”,这是杨坚的儿子们也终不会有的结局,原因正是杨坚在代周时处境之危险使其不得不为,而杨广灭陈时处境已大为改善,仁慈是处境安全且强势一方才可以拥有的作秀。由此而观,局面最为尴尬的便是神龙政变之五臣(此五臣非注《文选》之五臣)。五人拥护李显逼迫武曌退位,而君臣母子之义使得无论新君旧臣均不能直接除掉武曌,五臣之结局在政变时便已注定。

作者: 王博远

王博远,美国加州律师、美国专利代理师;中国律师、中国专利代理师。先后获得浙江大学工学学士、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电子工程硕士、美国西北大学法学硕士和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法律博士。

戴慕竹:一盏青灯照见长安烟火

文 / 江湖人称帅得掉渣的笔帅 

文 / 江湖人称帅得掉渣的笔帅 

与生人初晤,自报家门,我总习惯称自己“客家人”,仨字寥寥,却仿佛推开一扇尘封的柴扉,门后蜿蜒的山径、苍郁的屋宇,便隐隐绰绰地透了出来。“客家”二字于我,早已褪尽了籍贯栏中那几笔工楷的疏离。它是我精神上的胎记,是血脉深处奔涌不息的古老符码,更是行过浩浩寰宇、阅尽莽莽红尘后,沉在心底那方最安稳的压舱石。这身份,与其说是命定承袭的印记,毋宁说是我主动秉守的一盏青灯——它幽幽映照来路烟尘,亦默默点亮前程微茫。

所谓客家,实为故土与异乡在胃囊中的谈判。所以难得回一次家时,老妈都会做一道客家名菜酿豆腐。灶间的光景,便成了最温润的乡愁注脚。老妈立在老旧的案板前,取来清晨从墟市沽回的水豆腐,素白,方正,颤巍巍地卧在粗碗里,清素得近乎固执。这是“异乡”里的故土印记,它依旧柔嫩易碎,一如客家人初抵这片瘴疠湿热之地时,那份小心翼翼守护着的、关于故乡的味觉记忆。我从小不沾肥肉,这馅料用的全是瘦肉。刀起刀落,笃笃之声在狭小的厨房里回荡,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节奏。肉糜渐成,其间细细掺入几粒冬菇丁,几星虾米末,再调入碾碎的马鲛鱼——这点睛之笔,是向海而生的南粤风物对中原胃口的微妙妥协。最后撒一把自家晒的萝卜干碎,取其爽脆咸鲜。老妈在调馅时,手指在粗碗中翻搅、摔打。中原先祖对肉食的眷恋,对醇厚滋味的执着,便在这反复的揉捏中,化为一股“故土”的韧劲与浓香。

最见功夫的是“酿”的手艺。老妈以竹片代刀,在凝脂般的豆腐方阵上,小心划开一道微隙。指尖蘸些清水,轻轻撑开那柔嫩的壁垒,再以银匙舀起一团肉馅,稳稳填入。这动作极需巧劲与耐心,多一分力豆腐则碎,少一分馅料则虚。酿好的豆腐在盘中稍歇,老妈拧开煤气,火焰将生铁镬底烧透,倾入猪油,青烟沿镬壁升起。她将裹着肉馅的素白豆腐,稳准轻快地滑入油中。豆腐触油,激起细密声响,白汽腾起。老妈执长竹筷,待底面微微发黄,迅捷翻转。肉馅收紧,渗出油珠,泛出浅金。然后陆续出锅,列于白瓷盘。

围桌分甘,箸尖轻触,豆腐的嫩滑与肉馅的嚼劲在嘴里交融得正好。乡愁大抵凝于舌尖方寸。此一点滋味,原是老妈在灶台灶尾将油盐酱醋调成最具烟火气的宣言,纵使身寄天涯逆旅,胃囊深处,终有归途可循。

因此我以为,编纂民俗志册,最忌将活色生香的风物制成标本。幸而长安镇的景致,却偏不肯束手就擒。它们像一尾尾鲮鱼,在咸淡水交汇的茅洲河口打了个转,便顺着时光逆流而上,鳞光一闪,今夕何夕,竟与宋元旧影叠在一起。于是,这本《东莞长安民俗志》,非案头沉寂之方志,实为一场流转不息之飨宴。

去年年初,我接到这部《东莞长安民俗志》的书稿。电子文档用A4纸打印出来,叠在一起颇见分量,一沓一沓堆在案头。书稿记录无非婚丧嫁娶、岁时节令之类,细碎如沙,却亦珍贵如金。所谓民俗,本是一个地方的血脉与精魂,虽历经沧桑而不绝如缕。

有一个深宵,我独坐灯下雠阅书稿,或因晚膳吃得早,此时腹中辘辘,指尖竟生灵犀,循着味道悄然翻至《乌沙大盆菜》一章。那是南宋祥兴元年(1278),帝昺舟楫抵珠江口的黄昏,注定成为岭南味觉的纪元。乌沙村民以木盆纳百味的巧思,实是乱世逼出的生存智慧。陈屋村妇孺“各做一菜,共盛一盆”的创举,在勤王军马的铁甲寒光中,竟烹出惊心动魄的温情。尤其李佳之母陈氏投海明志的烈举,将慈母心肠淬炼成家国大义——那盆菜底层铺陈的萝卜腐竹,浸透的何尝不是伶仃洋的咸涩?长安镇人年复一年重复着叠菜的仪式,皆是以有形之物,供奉无形之道。

长安镇百年民俗的变迁,是一幅张力充盈的图景。全球化、城市化的大潮裹着钢筋水泥扑来,竟与祠堂檐角的风铃撞个正着。解构与重构的角力,便在青石板与混凝土的裂缝间日日上演。八十余万生息于斯者,动摇了昔日以血缘地缘维系的乡土之根。对许多新长安人而言,本地民俗纵然新奇,终究少了血脉里的温热,那份源自生命深处的共鸣难免淡去。

然而,长安镇的民俗并未在现代的洪流中湮灭,它以新态存续。从肃穆的神坛,走向喧闹的舞台;从封闭的宗祠,融进开放的街巷;从口传心授的细流,汇入媒体时代的汪洋。这故事仍在续写。古调新声交织处,宛如一坛陈年窖藏斟入晶莹的醒酒器。滋味纵有参差,但岭南风土的那份醇厚未曾消散,仍在杯壁凝挂,如一滴琥珀色的泪痕——这泪痕是文化自愈的伤痂,是古老根须从水泥地的裂隙中挣出的新芽。而这枝新芽又何止生于岭南?即便客居长安,成了“新长安人”,亦能在某个清晨的集市、某声悠长的吆喝里,蓦然触及这片土地独有的古早气息。此中真意,原不拘于一城一地;文化的薪火,正是在这个体生命的迁徙与扎根之间,完成其生生不息的传递。

《东莞长安民俗志》一旦付梓,便如扁舟入海,沉浮随浪,评说由人。倘有一二后生,借此窥见父辈脊梁上蜿蜒的鞭痕与光耀,则便寻得了它存在的意义。

20250820

戴慕竹:朱正先生的钤印与《寄云诗》始末

朱正先生的钤印与《寄云诗》始末
朱正先生的钤印与《寄云诗》始末

灯下检视旧籍,翻出二〇一七年购得的《被虚构的鲁迅》。书页轻型纸,如今略见莺黄,脆生生蜷在指间,稍动便簌簌作响。扉页有作者朱正先生的题签,笔迹泅开一点毛边,似光阴啮合的齿印。但其实这是上周的新墨痕。

上周我带着这本书登门拜谒先生书斋。那方寸斗室,果然是堆书成壁,压得人不敢高声言语。朱晓(朱先生之子)老师给我沏了一杯茶,茶雾掌中氤氲,香气清冽。先生已届九十四高龄,耳力随年齿寝弱,听不甚真了。每欲交谈,须得躬身前倾,耳廓几乎要贴着他微启的双唇。老先生那带着浓厚乡音的话语,低沉曲折,需凝神默会两番,才依稀捉得住那沧桑齿缝间跌落的、古玉般温润又固执的旧年心印。

写作《被虚构的鲁迅》的初衷,源于对许广平《鲁迅回忆录》中某些记述的考证与辨正。鲁迅先生的形象,在长久的岁月里被太多人、太多事所“神化”,以至众人皆以鲁迅的是非为是非,反而忘了独立的判断与思考。朱正先生所做的,无非是“剥离神光,还原为人”,将那个在启蒙、抗争与孤独中挣扎的复杂个体,从图腾的基座上请下来。他引用古训,强调传记文学,“传信”是第一要义,容不得丝毫曲说与讹传。因此,《被虚构的鲁迅》何止是一卷著述,它是先生毕生治学精魂的凝铸,是那柄执意要拂去历史浮尘的象牙裁刀本身。先生是铅火淬炼过的人,懂得纸上的魂灵比肉身更不易朽。

我请老先生在《被虚构的鲁迅》扉页签字。我记得他执笔的姿势,腕骨嶙峋如老梅枝,字字铿锵,仿佛要钉穿纸背。我疑心那不是签名,是青铜器上拓下的铭文。他沉腕钤印,指节微颤。朱痕侧落款识历历,年月分明。这几乎是他下意识的习惯,一种史家对时间的敬畏与标记。我捧书觉墨渖犹温,不禁临纸肃然。

如今,灯下再观此书,朱先生的题签已然干透,墨色深深地嵌入纸的纤维里。封面极素,仅有书名与作者名,大片留白,不着一墨 。忽念及书中所述的鲁迅先生——他本人便是极精于书籍衣裳的,笔锋裁纸,墨线装帧,向来不肯教半点浮尘污了纸魂。鲁迅热衷于在方寸之间,运用汉字的解构、几何的布局,甚至西方的构成主义,创造出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封面。而朱先生这本考证鲁迅的书,亦承其风格,以一种洗尽铅华的简洁,来面对一个被过度阐释与装饰的对象。一本书的成形,从撰文、装帧到学者签赠,每个环节都注入各自的使命。朱先生以刀笔证伪存真;此书传到我手,则成悬顶的钟,时刻警醒文字与出版,终归是对真实与良知的托举。

与这种设计相仿的,还有案头的另外一本《寄云诗》。这是新近给留学法国的庾如寄老师做的书。见朱正先生的前一个星期,庾老师从巴黎飞回国内,来我工作室只为在《寄云诗》扉页上留墨。“漂泊久了,倒愈发觉得,一本书才是人唯一能带过山海、又能安然泊回岸畔的行囊。”她说。三年暌违,当年眉宇间那层薄薄的杏子青褪尽了,浮上来的竟是几分云过山水的澹定。三年前,庾老师来我工作室喝茶,闲谈间说起她即将负笈巴黎,攻读法国文学,毕业后怕是有一些她翻译的书要找我出版。我自朗然应承,让她安心读书,纸墨间的营生,原是我辈本分。三年间案头的书堆高又削平,宛如潮汐涨落淘洗岸滩,谁能料到其间人事浮沉,枝节竟如蔓草般悄然爬满了三年光景。

今年4月,庾老师给我发了一份《寄云诗》的电子档,说是要我设计编排。我倏然一惊,原来俯仰之间,驹隙三秋。最特别的是,她在文档里附上了一个编号,说这是新鲜出炉的法国书号(ISBN)。我望着那串以“979”开头的数字,心中颇为感慨。在国内,出版一本书须经重重关隘,程序冗长,时日耽延。而在法国,一位独立的作者,可以通过法国国际书号组织(Afnil)为自己的作品申请一个合法的身份证明,便捷时效。自此,原是华夏水土滋养的珠玑,如今袖口上端端别着一枚巴黎铸就的徽章,矜贵地登了岸,向四海知音作了揖。

接下来的半月光景,心神尽付《寄云诗》的事务中。书纸选了带水纹的米白素笺,封面“寄云诗”三字则自己以隶书手写;因是古体诗词,版式竖排,天头地脚尽量疏朗挺括。然后定稿发印运输,都不曾想过青瓷盏里的龙井,竟会舒展成一轮梵高头顶的月亮。

朱正钤印,是史笔的余温。青灯黄卷,扛着校雠千斤担;庾氏题签,是云帆的起锚。那些零落的诗行,能替岁月记下某次春雷悸动、某夜秋雨滂沱。楮纸载墨寿千年,血肉躯壳终归尘。两册并立,映照出两个书写者迥异又相通的命运图谱,他们各以不同的笔锋在纸上开疆拓土、确认生命的坐标。所谓纸寿,非贪不朽虚名,惟求字字句句能验于春秋。当此际,我怔怔立于案前,守着纸页从洁白到印满文字,守着晨光爬上案头又褪成暮色,蓦然领受身为做书人最深沉的福分与担待,忽觉满室缄默里藏着最丰饶的喧响——原来故纸堆中埋着的不是铅字,是前人留给后世的暗语,是漫漫长夜里不灭的星图。

2025.8.1

【笔帅读金庸系列】毛细管江湖里的恒山别院

有一时,就是智能手机风行的那几年,国内的几家银行的办事效率日见提升了。银行窗口前长队蜿蜒的风景淡出,银钱出入渐渐变作手机屏上浮动的数字。便连一向执迷于现钱的乡下人,也知这块薄薄的金属靠谱,很乐意使用。一时之间,无论老幼贫富,个个指尖翻飞。

久而久之,那支付软件更是化身为一方小小的“通行证”——乘车、购物、挂号、点餐,但凡生活中一点沟沟坎坎,非持它不能迈过。出门不带手机,不但行路难,连去街边小铺买只烧饼,也要挨店家的白眼。

前几日我因新机初装,自要逐一安放应用,却遇一道关隘:某软件竟索求读取相册中所有图片,未勾选“同意”则不允许安装。但手机里的相片属于隐私,被冒昧读取,不啻将我的裸照公之于众。被逼无奈,我一咬牙点击“同意”。瞬间,界面欢腾舒展,缤纷世界重新跃于掌上。便捷在手,终归令人心安。

某一夜睡前,暗室中荧屏幽幽亮起,无数图标如星河明灭。突然一念袭来,使我遍体生寒:这哪里是便捷?分明是数字时代重塑了权力运作的本质,以数据、算法与代码为载体,通过隐形技术架构运作,塑造个体偏好。我们将浑身内外每一寸空间典押给那冰冷的“通行证”,却因换取一点甘甜便自鸣得意。

从前要龙袍玉玺才撑得起的威权,如今竟靠“技术理性”四字便坐稳江山。你我贪图便利,闭眼签下隐私文书,却似俯首自系镣铐,锁簧轻啮犹不自知。

书斋里的灯火,总比窗外的月色要旧些。案头正摊着王汎森的《权力的毛细管作用》,“毛细管”三字,总能莫名地使脊背渐渐生凉,原因无法说,自然也不是开着空调的缘故。书中言及康乾文字狱,非止刀笔明诛,更有暗噬之术。官府禁书令既下,文人便自发剜削藏书:钱谦益化作“蒙叟”“牧翁”的墨钉,屈大均成了“友人”二字,岭南陈恭尹更将奏疏信笺付之一炬。尤可怖者,乃顾亭林诗中“以韵目代字”的隐语,纵使三百年后学人执卷苦索,亦难尽解其幽曲心迹。这删削涂抹的功夫,何尝不是士人将刑具预先备在自家书房?刀锋未至颈项,手腕已自颤颤。

王汎森此书,并非描写廷杖、诏狱那般雷霆万钧的显性权力,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更为幽微、更为日常的所在。他所言的“权力的毛细管作用”,是一个精妙绝伦的譬喻:最高层的政治压力,犹如施加于一盆静水之上的巨力,这股力量并非直接倾覆整盆水,而是透过无数肉眼难见的毛细管道,如水分子般,一丝一丝地渗透到社会肌体的每一寸末梢,抵达书斋、私塾、宗祠,乃至文人“内心最隐秘的部分”。

这种渗透的机制,极为高明。它不全然依赖朝廷的明令与禁书,那只是冰山一角。更厉害的,是它成功地制造了一种“无边的氛围”,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看不见却人人自危的心理气压。在这种气压之下,透过普遍的“自我压抑”与“自我删篡”,规训得以完成。权力不再需要一个具体的执行者时时刻刻在场监控,因为它已经成功地将监控的种子植入了每个人的内心。

这便是王汎森为我们描摹的,一个在高度压力下,人人“以礼自绳”、层层自我设限的社会。权力的毛细管,最终流淌的不是养分,而是稀释了自由与元气的冰冷药剂。这使我无意中记起《笑傲江湖》这部书。《笑傲江湖》烟波浩渺,多少英雄豪杰、奸雄名士在权力的棋盘上起落浮沉,金庸说旨在“刻画中国三千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这句话恰好与王汎森的研究形成了惊人的互文。如果说王汎森描绘的是庙堂之下士人圈的规训,那么金庸则是在一个虚构的“江湖”之上,以武学为载体,淋漓演绎了这套权力游戏。

《笑傲江湖》的江湖,绝非一片自由放浪的乐土,而是一个结构森严、规训无处不在的权力场域。权力网络并非单系于东方不败红袖翻覆,却很像一片无形雾霭,罩在三山五岳的每一处亭台。权力运作精微幽深,尽显于空间规训、知识霸权与无形钳制之中。

华山派剑、气两宗的路线之争,五岳会盟座次排定,无一不是透过空间布局来强化等级与秩序。华山剑招,一板一眼,师父的教学之道,便是将徒儿的身体细分为可操练的单元,八股章法刻骨入髓方称正宗;《葵花宝典》更非寻常秘籍,实则是攫取终极权柄的“知识即权力”之关键枢纽。得之者便可号令群伦,重定武学纲常、江湖秩序。而所谓的名门正派,其本身就是一种知识霸权,他们划定“正”与“邪”的边界,将日月神教贬为“魔教”,正是为了巩固自身的合法性与统治地位;而日月神教的“三尸脑神丹”,堪称以药石行层级监视之绝唱,令恐惧内植心髓,纵无人督察,教众亦绝对服从,这正是毛细管权力最阴森的体现。

江湖对“正统”的偏执,对“魔教”的仇恨,都形成了一种“无边的氛围”。这种简单的二元对立的意识形态,为一切权力斗争、内部清洗和政治阴谋提供了天然的道德合法性。任何对这套话语的偏离,任何试图跨越正邪界线的行为,都会被视为对整个“正派”集体利益的背叛。

刘正风的“金盆洗手”,便是在这一语境下的一次“政治不正确”的行动。他渴望退出江湖纷争,回归田园琴酒,这在权力中心的眼中,是对五岳剑派对抗魔教这一集体目标的“拒不履行义务” 。他的个人追求与组织的宏大叙事发生了根本性的冲突。江湖,这个看似可以来去自由的地方,实际上并不允许其成员拥有真正的退出自由。

刘正风与曲洋的友谊,纯粹建立在对音乐的共同痴迷之上,是一种超越了身份、门派、正邪的灵魂共鸣。他们的琴箫合奏,是对自由与铁骨的咏叹,却不幸在一个充满了表演性、猜忌与“自我审查”的伪江湖中奏响。在权力编织的巨网之下,通过销毁承载自由精神的载体,完成对权力最彻底的屈服。即便是最终携任盈盈归隐的令狐冲,也是带着几分疲倦与无奈的逃离色彩,而非全然的胜利 。

琴箫虽在,但江湖已寂。

少年读金庸,只见峰巅孤松傲雪,眼珠子恨不得焊在主角身上;如今流光暗度,人间百味渐次翻腾,方悟松下有苔,石缝有草,蝼蚁衔土,万物皆在成全那座山。《笑傲江湖》的不戒和尚,正是江湖既清且浊的万千倒影里,真实存在的一个。在我看来,不戒和尚是一个深具哲学意蕴的符号。在王汎森所揭示的那个权力无孔不入、人人“自我审查”的微观世界里,不戒和尚以其彻底的“非功利性”和“非政治化”,成了一个刀枪不入的“绝缘体”。

《笑傲江湖》中,风清扬选择了避世的清醒,令狐冲追求着不可得的清醒,莫大先生则在悲凉的胡琴声中旁观着清醒。他们或出世,或挣扎,或忧愤,但都仍在权力的引力场内。唯有不戒和尚,他既不出世,也不挣扎,更不忧愤。他以一种浑不吝的、近乎于“耍无赖”的方式,生活在江湖之中,却又完全独立于江湖的评价体系之外。他不寻求推翻任何权力结构,因为在他眼中,那些结构本就虚妄如烟。

他一生行事,看似荒唐,实则只遵循一条内在的法则:至性与本真。他为爱妻而削发为僧,为爱女而奔走江湖。所有行止皆源自生命深处的灼热驱力,而非俗世规条或利害权衡。江湖上那套关于正邪、门户、辈分的毛细管网络,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渗透的缝隙。权力需要藉由人的欲望、恐惧、虚荣来发生作用,而不戒和尚的生命力是如此的饱满、纯粹,以至于权力根本无法与之对接。王汎森笔下的清代士人,核心行为是“自我删窜”与“自我压抑”。而不戒和尚的全部行为,恰恰是这两者的反面:彻底的自我表达与彻底的自我释放,在那个宏大叙事泛滥成灾的时代,却成了保存个体精神完整的唯一法门。

不戒和尚最具代表的杰作,莫过于创立“恒山别院”,堪称是对整个江湖权力结构的一次戏谑式解构。在那山高水远、烟霞自养之地,“恒山别院”兀自焕发着江湖本色,那是一片挣脱羁縻的离心力,野生的、丰茂的“化外生气”。这座小小院落,便似天开一角,容得下不拘绳墨的万物生机,它是刀光剑影里,一段自在自为的空谷足音。

想来,真正的“笑傲江湖”,原不在绝世武功,也非权斗胜出,更非遁世山野。它倒似那不戒和尚:于浊浪滔滔中,偏能凭自家章法、心头一点真,筑起一方权力染指不得、世故渗透不入的清净天地。他活得像个“笑话”,却让整个江湖都成了笑话。那真能解得《笑傲江湖》个中三昧的,恰是这灯火阑珊处的独行僧——刘正风与曲洋以命相酬谱就的绝响,终在此处觅得了真正的回音。原来浮浮沉沉的江湖寓言,终需一副不识时务的赤子心肠来点破。

江湖骇浪千重,唯此孤峰背影,自成一襟晚照。

2025年7月28日

锺叔河:用我的杯喝水

灯下看《暮色中的起飞》。

这使我记起上周的一个夏日午后。我去探望先生,《暮色中的起飞》的作者锺叔河。动身之际,天光倏然剧变。原本清朗的乾坤,竟无端端黯沉下来,砚台打翻,浓墨泼溅。狂风骤起,撼着窗户吱呀作响。我返身欲取一柄伞,抬首间,奇景又生——天边的墨色又隐去了,须臾复归清明。一场天公的变脸戏码,来得突兀,收得也迅疾,只余下空气里尚未散尽的土腥气,和心头一丝未定的恍惚,提醒着方才那片刻的昏暝并非虚幻。

早些年,我便读过《念楼学短》。那是先生为外孙女学古文而编的文言读本,也是我学习写作的范本。昔日的经典文言,常囿于崇阁秘府,或束之高头讲章,渐成浮世之外的孤悬绝响,宛若精魄囚于金柙,明珠蒙于重椟。念楼选文,如采撷星屑。《念楼学短》以慧眼匠心,剔抉精要,务求短而可诵;更辅以先生以古人酒杯浇自己块磊的“念楼曰”,顿使森然古语卸去累世玄奥的冷涩,得以浸润凡俗气息,飘入寻常灯火。

那时年轻,行文总爱追逐词句的浮艳。落笔洋洋洒洒,动辄自诩倚马千言。如今重读,方觉那些华辞丽藻撑不起文章的骨相,徒余空洞的形骸,注水相当严重。华夏文脉之精粹,常在尺幅千里,片言居要。观《论语》“子在川上”一章,“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九字,如投石入渊,激起的岂止是时间流逝的喟叹?其重若千钧,因其承载的正是上层建筑之筋骨,经济基础之脉动,时代变迁之风雷,江山演化之轨迹。九个字的下面,是时代巨轮碾过尘世的辙痕,是制度兴替、人心浮沉的无声惊雷。到了今天,总算悟到了墨痕深处,字字皆可削骨。

出版这条路走了大抵有十年了,每编成一册书稿,难免慨叹文海浩渺,字里行间冷暖自知。经手过的芸帙篇章,多半是默默耕耘的寻常作者,并非显赫的鸿儒,长年累月沉潜在案头的孤灯之下,满心所寄的或许只是尺素间的共鸣与铅字里的微光。我们在文字的荒径小道偶然晤面,品咂字句的涩甘,斟酌行距的宽舒;一声珍重,掩卷作别,不知何年何月又会在哪一册泛黄的校样边上重逢叙谈。然而流年暗换,潮汐恒替,深宵灯前检点旧籍,那些稿纸摩挲的沙沙声仿佛犹在耳畔,几乎轻轻叩一声桌案,那作者便会携着几页墨渍未干的手稿,与我共话世间的清欢与文字的冷暖。

锺叔河1957年被划为“右派”,1970年又被判刑十年,押至茶陵洣江茶场劳改,1979年提前出狱。铁窗寒夜,他不废思索:家国迷途,困守于蒙昧封闭之境,遂使苍生飘零。脱下囚衣后,发下宏愿,编一套丛书,道尽国人启眸观寰之艰辛历程。

昔魏源“师夷长技”始,凿光破壁。随后百余年,官员、学人、旅者渐蹈海西行。笔录亲闻,碎金散玉,尽藏晚清世变密码于字里行间。1979年始,锺叔河埋首故纸,孜孜寻觅清末国人的海外见闻录。三百余种史料一一过目,终选出其中百种精粹,列为《走向世界丛书》。浩繁工程,起步维艰。其时无电脑扫描,惟凭一笔一纸,枯灯枯坐,誊抄、点校、注释、发稿。印刷车间也常见他忙碌的身影——校样堆积如山,工人归心似箭,他惟以纸烟数包暖人肝肠。

1980年冬,清代李圭所著《环游地球新录》付梓,悄然列于新华书店架上。至此,《走向世界丛书》的百年航程,终启风帆。六年后,头辑卅五卷出齐。这些跨越百年的私人笔记连缀成轴,铺展为一部踉跄的文明行旅图。那是初涉沧溟的惊惶,是撞破重门的槊刃,更是近代中国人蹒跚走向世界的跫音——自懵懂“识”世、冷眼“析”世,至敞怀“纳”世,每一步都似踏在霜刃上,渗出带血的足印。

1989年,锺叔河卸任岳麓书社总编,书业中断。余稿囊载归家,珍逾拱璧,几度迁居未曾散佚。耄耋之年自誓:“此身可老,此志难灰。”时光流转二十余载,八旬长者再次领衔,亲任主编。2017年春,《走向世界丛书》终成全璧。从第一册到最后一册,这三十七年的追寻终于定格为时代一个凝重的注脚。

我步入静室,见先生半躺在床上,旁边两名护工。先生清癯得令人心紧,似一株经冬的老竹,嶙峋的枝干裹在素净的薄被里。顶上极短的寸头,如覆新雪,又似寒霜,在枕间映出一片刺目的皎白。我坐在床边,攥着他的手。先生偏瘫日久。一侧身躯已不听使唤,那左手便静静垂落在椅畔。先生喉舌亦被禁锢,不能言语。先生指了指柜子,护工明白其意,柜子里有一本新近出版的《暮色中的起飞》,先生意在赠我。护工支起移动案板,先生翻开扉页,右手执笔如握刻刀,在纸面上缓慢地凿出字迹,要将这墨痕死死地钉进纸背里去。

有一句法国诗人缪塞的箴言印在《暮色中的起飞》封底:“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经先生淬炼为人生圭臬。这只杯子虽小,却盛着多少中国读书人跌宕的心事。晚清时节,容闳携幼童渡海求学,郭嵩焘出使英伦,他们用的何尝不是乍捧的洋瓷杯?杯里盛的却是千年未有的苦酒。及至五四风雷,胡适之、陈独秀擎起的杯盏,盛满“德先生”“赛先生”的甘泉,多少青年争饮,以为可解华夏千年之渴。这杯盏流转间,映着山河破碎的倒影。

而后世道翻覆,多少人自保尚不可能,更遑论手中杯。待云开雾散,举国争觅新杯,或追逐西洋琉璃盏,或沉湎旧日青花瓷。而先生还是用案头的那只小杯自斟自饮。国人于器物制度、思想主义间辗转腾挪,汲汲于寻一“大杯”盛放救国良方,杯盘狼藉间,几忘却饮水终究是自家喉舌之事。观先生一生,编书、作文、谈史,皆手持这小小的杯。不羡巨觥,不逐时流,饮者自知其味,其间透出的,是风雨如晦中知识分子对文化命脉的孤贞守护,亦是对精神殖民的无声抵抗。

“智慧之鸟的猫头鹰,在文明的暮色中才开始起飞。”出版业的寒夜或许漫长,但先生早已演示过暮色中的起飞姿态。个人的暮色,是48岁才迎来事业开端;文明的暮色,则是传统断裂后的迷茫时分。而他的应对之策,是以出版为火炬,在黄昏时点燃星火。

所谓传世,不过是将青灯移近下一个长夜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