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大雪,岭南暖阳如春,我们去踏访梅关古道。
中国人崇尚梅的风骨,九州大地上叫梅岭、梅园的地方还真不少,但此梅关古道的战略地位和文化印记确当拔得头筹。它就是位于广东南雄与江西大余交界处的梅岭,又称大庾岭,这条长约四十公里的古道曾是粤赣通行的必经之路。
这条路,我向往了很久,它不仅是一条路,也是一部立体的史书。它是海上丝绸之路连接内陆的陆路干线,是中原文化与岭南文化交融的通道,是广府民系乃至众多海外华侨的迁徙之路,而在文学意义上,它则是一座开放的诗词长廊。
秦汉时期,这里已有小径,主要用于军事目的。唐开元四年,这条路迎来了它最重要的开拓者。公元716年,时任左拾遗的张九龄因与权相姚崇政见不合,谦谦君子不甘在朝堂之上虚与委蛇,遂向玄宗请辞归隐。回到家乡韶关后,他四处访查民情,那时的梅关古道仅为山间自然形成的狭小径道,岭上多瘴疠之气,加之道路曲折,通行极其艰险。张九龄遂郑重上书,请求扩建重修此路。玄宗御笔一挥,九龄奉诏开凿。
那个写下“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写下“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的文坛领袖、治国能臣,将自己忠君爱民的拳拳之情投注进这条关塞要道的拓展上,“一流时代的一流人物”终将与这条古道一同名垂青史。这是将爱民情怀书写在山川大地上的又一典范,与西湖旁的苏堤白堤、灌溉成都平原的都江偃、伫立了千年的赵州桥一样,成为实干家们的具象坐标。
此后,梅关古道“坦坦而方五轨,阗阗而走四通”,唐宋至明清达到极盛,北上的岭南物产如香料、海盐、水果和南下的中原货物如丝绸、瓷器、茶叶等,在此川流不息。
这是一条军事要塞、经济动脉,也是古时移民南渡的必经之路。“梅岭”名号的由来,据说就是由南迁越人首领梅绢的姓氏命名的。相传,秦末农民起义时,梅绢作为越人首领,趁中原动荡之机,聚集部众在岭南一带建立势力范围,控制今广东北部至湖南南部地区。
这条路也承载着贬官南迁、文人南游的血泪和缠绵。苏轼一生中至少四次经过梅关古道,《赠岭上梅》“梅花开尽百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就作于遇赦北归途中。时年六十五岁的他,生命的终点正悄然逼近。历经四次贬谪,他把苦难淬炼成豁达超然的智慧,“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是自嘲,也是放下的偈语。
明万历十九年(1591年),汤显祖因上疏抨击朝政,被贬为广东徐闻县典史。他从家乡江西临川出发,南下途经梅关古道。在往返古道期间,汤显祖沿途采风,了解当地民间传说、世俗风情,学界普遍认为,这段经历为他日后创作《牡丹亭》积累了丰富素材。剧中南安的梅花观、后花园等场景,可能取材于大余的雅致园林与古迹。杜丽娘的魂魄,以及后来寻找爱情的男主角柳梦梅,正是通过这条古道南下北上,推动剧情发展。
贬谪的血泪之路,竟是诗文戏剧的凝结之所,这是对梅岭和梅花精神的生动注解——承受住了雪欺霜打后的花朵更沁脾更绚烂。
这条古道,亦印刻着悲壮与豪迈。1279年,南宋在崖山之战后灭亡。孤臣文天祥被元军从广州押解至元大都北京,途经梅关古道,面对山河破碎、身陷敌手的惨痛现实,他写下《南安军》一诗:
“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
出岭同谁出?归乡如不归!
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
饿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
文天祥以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典故明志,宣告宁饿死也不向元朝屈服。全诗从悲凉景象切入,从苍茫的山水之痛转向铮铮人格宣言。
1935年,陈毅在梅岭山区领导红军游击队与数十倍于己的国民党军队周旋,次年冬,国民党军队对梅山发动大规模清剿,陈毅被围困于密林中二十余日。敌人放火烧山、搜剿,陈毅伤病交加,一度与战友藏身岩洞,自忖难以脱险。生死关头,他写下《梅岭三章》,藏于衣内,作为绝笔以明心志。
皆是载入史册的关键节点,俱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行走在古道上的每一步,都可能与这一众高山巨擘曾经的足迹相吻合;如果时光折叠,我们又将在这条古道上,与史书中永垂不朽的人物撞个满怀,我不禁生出今夕何夕的惚恍之感。
古道由光滑的鹅卵石和青石板铺就,路旁是尚在蓄势的梅树,偶尔有几株冒出星星点点的白梅花,如孩子迷朦的睡眼。岭上的梅树在等待,等待一场霜雪的降临,向人间展示“玉骨冰霜淬,丹心天地裁”的风骨。
登上梅岭,砖石垒就的“南粤雄关”巍峨屹立,另一面上书“岭南第一关”,并附联“梅止行人渴,关防暴客来”。岭上有片开阔地带,曾经的关隘要津,被布置成供游人休憩的观景平台。几张石桌石凳,人们三五围坐,喝茶、聊天,蜷缩的梦想在阳光下悄悄舒展。一个父亲指着远方,向孩子讲述这片土地上曾经的风云激荡,他们在缅怀也在畅想。远处如油彩般层峦叠嶂,天高地阔,熏风轻拂,恰似这岁月静好,换了人间。
站在岭上,一脚踏两界。一种奇妙的感觉浮上心头,地界终究是一面镜子,照见人类对归属的渴望、对自由的向往,分割与秩序,流动与消解,它在限制的同时,也激起无尽的想象。
爱默生说,所有的墙都是门。我在梅岭,看见了这堵墙,更看见了接续敲开的门,和那绵绵不绝投射进门里的光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