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是对形色生命状态的多维探究 ——读林那北的《校医杜常宝家》和《镜子》有感

小说和生活的关系就好比照片和生活现场的关系,这个比喻是切合且明了的。一张上乘的相片,是摄影师运用光影构图的技巧,凭着长期积淀领悟的艺术感觉,对现实删繁就简的处理,并加以后期处理而呈现出来的。当然还有跋山涉水的奔赴,以及对适宜光线角度的等待守候。同样的生活场景,不同的人拍出的相片往往千差万别,原因大致就是这三点:拍摄技巧、艺术感觉和后期制作。

小说也是这样,纷繁复杂的生活就是小说的丰富素材。但切入的角度、材料的裁减、人物的塑造、背景的营造,以及投射的哲理意味,都需要写作者长期的刻苦训练和持续的艺术领悟,最终借助想象力的翅膀,让文字挟着人物和思想飞翔,形成小说。小说是艺术,它不是生活的简单复述和再现,它着力通过艺术的手段,对困在世界这个牢笼中的各色生命进行多维探究。

为什么阿Q用精神胜利法自我麻痹,为什么祥林嫂忧心忡忡死后可能会被分成几截,为什么成年闺土和少年闺土的精神面貌会形成巨大反差,为什么相貌平平的简爱最终赢得了罗切斯特的热爱,为什么爱玛耽于幻想一再出轨直至债台高筑不堪重负,为什么乌尔比诺娶到达萨这样的美人依然会出轨,为什么宝玉爱黛玉不爱宝钗,为什么孙少平和田晓霞会产生炽热的爱情,为什么方鸿渐迷恋唐晓芙却对一再向他示爱的苏文纨退避三舍,为什么憨憨的郭靖成了大侠而看似聪明的杨康却死无葬身之地,为什么金庸小说中的大侠几乎都有遭遇背叛四处碰壁然后天涯闯荡四海为家的经历……这些都是作家借助小说,对形色生活和多样人生的发问与探究。

下面我就以作家林那北的两篇短篇小说《校医杜常宝家》和《镜子》,试着谈谈我读小说的感悟。

《校医杜常宝家》——题目看似寻常,细品之下却觉出了英国侦探小说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感觉:在校医杜常宝的家,这个封闭逼仄的空间到底能发生什么故事?仿佛一下子勾起了读者的阅读兴趣。

“华田犹豫着要不要再去杜常宝家。”——这个起笔极有意味,作家一抬笔,就把小说的两个重点人物和故事发生地带出来了,而“犹豫着”、“要不要再去”则吊足了读者的兴趣:华田为何要犹豫?他之前已经去过杜常宝家了?有何大事要一去再去?简洁明快且意味深长,作为短篇小说,这个开头的确够漂亮。

小说讲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某所远离县城的农村完全中学来了位名叫杜常宝的校医,随之而来的还有杜妻和一对双胞胎小女儿。原本很平常的事,唯一不寻常就在于,杜妻及一对小女儿太过前卫时髦的打扮和他们家活色生香的生活,以及围绕他们家的桃色传言——老师们议论,在这个家里,除了杜常宝一个成年男人外,还有另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据说是杜妻的表哥,杜家时常响起跳交谊舞的动静,甚至有人看到杜妻和那个表哥搂在一起跳……

这一切都让学校的支部书记华田寝食难安。这叫什么事嘛,伤风败俗嘛,学校正值创建文明单位的关键时期,华书记决定到杜常宝家去一探究竟,带着粉红色的好奇心,劝诫警告让他们悬崖勒马。

华田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地来到杜常宝家,想说的话难以出口,却看到了那个桃色传闻的风暴点杜妻,姓陆名白芷,是个有着光洁的额姣好的面容,嘴角挂着两粒花生米般的酒窝,站立时亭亭袅袅,爱读舒婷诗的女人,看似热情而娇媚,单纯而不世故,一个让华书记也很不自在的女人。华田还见到了那个表哥,与瘦小的杜常宝相比,他显得人高马大,而且自称也曾是书记,且不喜欢书记——书记主要是务虚的,没啥意思。

华田煞费心思地旁敲侧击、点到为止,直至与杜常宝打开天窗说亮话,但这个家的一女两男,却完全一幅无辜坦然的样子——我们生活得很正常啊,哪点招惹人了?华书记很生气,流言更是到处窜。直至有一天,这家人突然搬走消失,只留下杜常宝一封极为简短的辞职信。

故事至此基本结束,而作家却设计了一个余音绕梁的结尾。某天,华田在北京工作的儿子突然回家,跟他商量自己的婚事,并拿出未婚妻的照片请他鉴赏。华田拿起照片,瞬间惊呆了,女孩的眉眼酒窝笑容,以及倚靠着儿子站立的样子几乎和多年前杜常宝的妻子一模一样。追问之下,女孩竟然就是杜常宝家的小妇儿!世界如此大又如此小,曾经的往事历历在目,记忆一直在那里,从未磨灭……

华田为何对杜常宝家怀有浓厚的兴趣?对他人隐秘生活的探究几乎是人的天性,更何况那隐秘带着桃色气息,让人嫉妒又垂涎,让人愤然且不平,必须要大加整饬以肃风纪。作家也在字里行间不经意透露了探究的着力点:当大家都活得干巴无趣的时候,某人或某家突然过得活色生香,那定是要遭到众声讨伐的。这篇小说是对人性的一次有趣探讨,关于对他人隐秘的好奇,关于自我道貌岸然的掩饰。

《镜子》是作家林那北的另一则短篇,首登在《作家》上,后被《新华文摘》选载,初读之下即觉有味,几年后翻出再读,依旧引人沉吟。小说将人物命运的无常、历史兴衰的叹息交织在一起,仿佛透着瓷器釉彩的古玩在明灭闪烁,让人把玩再三。

余家大厝是一座有着近二百年历史的老宅子,第一代主人是清代进士,官至正三品,这家曾出过六位进士,皇帝御赐牌匾“六子科甲”,余家曾有过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富贵显赫,数代累积收罗的古玩珍宝不计其数。

时光走到了新中国解放初期,土改运动畜势待发,余家在余多顺父亲余承德的手中已衰败贻尽,豪赌和抽大烟把这个百年旺族折腾得奄奄一息,人丁凋蔽,诺大的余家大厝只留下余多顺这个刚满18岁的毛孩子。浅陋的见识,他并不知道家中那些灰头土脸的瓶盆牌匾,以及那块曾映照过父亲鬼一般面影、底座隐约散发出远年沉香的镜子到底有多大价值,他感到孤独无助,他想逃离这所像古墓般了无生气的老宅子。

本村一个曾因打架出逃多年,后又穿着四个口袋所谓军服的叫邓宏三的人,瞄上了余多顺和余家大厝,他三天两头到余家来溜达,看看那些花瓶、挂屏、壶、牌匾,常常莫名地摇头叹气。他问余多顺,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住,不怕吗?眼珠子仍盯着那些瓶盆牌匾滴溜溜乱转。

余家是本村的百年旺族,村小学是余家花钱建的,灾年歉收,余家会开仓救济,村里起瘟疫,余家会去城里请医生买药,都是性命攸关的恩德。搁以前,邓宏三这样的小混混是根本入不了余多顺眼的。但世事变了,余家一败再败,气息奄奄,而邓宏三却俨然成了见过世面的人。

邓宏三一再地到余家大厝转悠,眉头紧锁唉声叹气,让余多顺感到莫名其妙。转悠叹息之后,邓宏三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反正你这房子也要充公,你守着这些瓶瓶罐罐破烂儿又不能当饭吃,干脆一百块卖给我,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何?邓宏三拿出一本《土地改革法》在余多顺眼前晃悠,又指了一条似乎天高海阔的路。此时的余多顺只想逃离,他想了想竟同意了。这个头点的太沉重,一失足成千古恨。

第二天,邓宏三带着一对父子车夫,提着个大布袋,赶着辆马车,来到了余家,他们很急又很缓慢地把余家的那些瓶盆画屏,以及那个“六子科甲”的牌匾、那个底座散发出沉香的镜子都打包拉走了。其间,余多顺也觉得不是滋味,自家的东西被别人这样当着他的面拉走,他准备阻止,却被邓宏三一脚绊得一个趔趄摔倒,差点摔碎了那面镜子。

从此余多顺更名为余剩,开始了他平凡卑微的人生,他不再是余家大厝养尊处优的少爷,而成了个街头杂货铺里手艺不错的修锁匠。如果没有外甥马宗圣的突然出现,余剩的日子或许就这么平淡平静地过下来了,夹缠着平淡琐碎的悲喜无奈。

操着台湾口音的马宗圣举着两张照片从天而降,照片是他母亲和姨妈少女时在余家大厝的留影。他指着照片背景中的那些瓶盆牌匾对余剩说,舅啊,这些珍宝你不能一人独吞吧,我也有份啊。什么珍宝?余剩一脸懵懂。

随着惊天秘密被轰然揭开,余剩终于明白自己的人生曾犯下怎样愚蠢的错,那些古玩中的任何一个拿出来拍卖,可能都价值上千万。那面镜子是光绪年间宫中的东西,沉香木底座,以克计价,每克市价一两千元!呜呼哀哉,一失足成千古错!错在自己的愚昩无知,错在邓宏三的阴险狡诈,错在他无法忍受一个人守着老宅子的孤独无助,错在他竟然答应以百元低价贱卖掉满屋的古玩珍宝!

从此,余剩开始了他的别样人生,从此,他活在无限的悔恨和自责中,活在妻儿外甥软硬兼施的苦苦威逼中。他走投无路无计可施,只能再次回到村子去找他的余家大厝,去找那个把他当傻子一样哄骗的邓宏三。然而二十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余家大厝成了村里的仓库,变得破败肮脏,村里的老人走了不少,没几个记得邓宏三,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余剩不敢向家人坦白他曾以一百块出卖了余家所有珍宝的可耻经历。家人只在猜测,余剩到底把珍宝藏在哪里了?鸡飞狗跳、鸡犬不宁、妻儿反目,愤然之下儿子竟然拿起一只酸菜坛狠狠地砸向余剩:老不死的,东西到底藏哪儿了?余剩躲了一下,坛子落在地上碎得稀烂。余剩为此常常后悔,为什么要躲?当时被砸死就一了百了。

余剩一直在默默寻找邓宏三,忽忽二三十年过去,仍旧毫无收获。天无绝人之路,终于有了一缕音讯,来自一个叫陈菊花的女人。她是邓宏三始乱终弃的女人,还给他生过一个女儿叫邓芳。她也在找他。他曾给过她一个物件,就是当年从余家拿走的那面镜子!但后来陈菊花生病急需钱用,一个人找上门来以三千元的价格又买走了那面镜子。

卖了?卖给谁了?好容易得来的一丝线索又断了。命悬一线气若游丝,余剩真是愁肠百结。终于,在大家齐心协力的追索下,那个买家现身了,余剩一下子就认出他竟然就是当年帮着邓宏三拉走余家大厝里珍宝的车夫儿子,他的暴牙和嘴角的黑痣一下子暴露了他。当年的小瘪三已摇身一变成了知名的鉴宝专家,住在花园别墅里,享受着风清日朗的闲雅生活。而余剩却几十年挤在逼仄的杂货铺里,靠帮人一把一把地修锁养家糊口,还是倒插门,妻丑子暴,不得安宁。

余剩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气,决定干一票大的,他要索回原本属于他的东西,他带上所有的开锁重器,乘坐当天的首趟动车直奔那个曾经的车夫的家。来到门口,他举起重锤砰的一声,砸了下去……“一下,再一下,这时候他看上去欢乐得像个擂鼓的秧歌队员。”作家如是结束了小说的叙述。

小说充满着人生无常的纵深感,在紧要的关口,稍一闪失就酿成无法弥补的大错。这种闪失既因家族的凋蔽衰败,也因自己的浅陋无知,更因外部世界的风起云涌和觊觎目光的阴谋算计,在这其中,人性的复杂和丑恶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邓宏三和那对车夫父子的巧取豪夺就不用说了。外甥马宗圣数次三番不辞千里,从台湾来到此地,最后干脆在此办厂经商。余剩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张声势,他的主要目的是守着舅舅和余家传说中的珍宝。大山儿汪山虽长得跟他妈一样丑,但学业却出息,一路通过考试落户到美国,后又被北京一家科研所高薪聘回。汪山之前几乎跟这个家不联系的,他认为这个家于他而言仅是拖累!但自从得知了余剩老宅子的秘密,他也开始频繁回家,他要索回属于他的一份,虽然他拿着让人不敢猜的高薪!小儿子汪水曾在家备受宠爱,得知这个秘密后,联合他妈对余剩发起一轮又一轮的猛烈攻击,甚至拎起酸菜坛狠狠地朝他砸去!一家之内,骨肉血亲,在想象的让人垂涎的财富面前凉薄如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今至理也。

小说不仅探讨人生和人性,也在隐隐回望中华民族那段苦难屈辱的历史。当我们读到邓宏三一伙在余家大厝打包装车拉走满屋珍玩时,我们是否想起了十九世纪末期,西方列强对我们的巧取豪夺,想起英法联军在圆明园的大肆抢掠,想起斯坦因的马车队在莫高窟藏经洞前的狂喜和得意,用一点少得可怜的铜板,从道士王圆隶手中运走一车又一车无价之宝的情景,而余剩仿佛就是那个无知可怜的王圆隶……驼铃声声,黄沙漫卷,唯有天边一道道如血的残阳,在舔舐着这个民族滴血的伤口。

历史永远在警告我们,无论你曾经多么辉煌显赫,一旦衰败就只能任人欺凌宰割,家如此,国亦如此。余家先人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积攒的家业竟会一败涂地至此地步,他们儿孙的人生会灰暗窘迫至此境遇。而我们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也不会料到,曾经辉煌灿烂世人称羡的中华文明,有一天会被青面獠牙的西洋大盗们大肆盗掠,大肆毁坏……

镜子一语双关,它既是一个价值惊人的古董,也是一面折射世态人心的魔镜,世道轮回、人生无常、人性贪婪险恶都被悉数都被照见。有人生,有历史,有哲思,好小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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