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燕姐沉思良久，才提笔在给刚从远方归来的若邻的明信片上寄语：愿世间美好都与你相遇。一笔一画，静穆而飘逸，像去年绍兴冬夜里落的那一场雪。频频回首，虽酒徒词客俱老，而花雕醉人，一洗从前懊恼，也觉风华年少。上一个月燕姐去了一趟宏村，正是秋杪落木的时节。看她所拍的照片，秋色都溢出来了。因绍兴之后，我做了一套明信片；而宏村一行，燕姐所见皆美好，于是寻思着挑出十一张照片，再配上她自己的诗，邀我设计出一套明信片。
普普通通的明信片自是难以匹配宏村的秋色，岁晚来时，燕姐缓步古村落，跫音细碎，惊醒前世梦境，点点滴滴总成相忆，非亲身经历者不能体悟。我一时缺了灵感，便搁置了两天。夜晚读《奥义书》累了，顺手从博古架取下一饼“白牡丹”，掰了碎瓣煮在水中。“白牡丹”是由皮套装着，四周缝了线。我把玩在手里几分钟，杯子里的水渐呈金黄色，灵光一闪——顿时开了窍。
我在纸业市场逛了两天，果然访纸如访故友，兴尽而来，兴尽而归，最终敲定了蚕丝特种纸。这种纸触感特别，乍一摸上去，涩而不滞，像品一口陈年普洱，岁月回甘久驻于喉。当久久凝视，蚕丝纸表面还有若隐若现的云状纹理，像极了燕姐带回来的那枚宏村秋叶脉络。而明信片的纸张，我选了金砂艺术纸。这种纸本身带有浅黄的斑纹，跟午后的宏村从枝桠滤出来洒在地上的点点碎金有些相似。
燕姐很倾心这套明信片，在每一套的封套上亲笔题签，精致典丽，于岁暮收到这份矜贵的手泽，自是友人莫大的福分，浮想翩跹，远念绵绵，不啻冬暄。
二
去年做了一本圆美集团吴老师的《圆美》，今年继续做他的第二本书《圆美哲思》。第二本比第一本难，全书的文字比《心经》还要少。
从来没有一本书的设计，需要调动我的全部储备。
要懂书法，因为某些字句毛笔手书打造古韵；要懂易学，书中元素的摆放符合八卦原理；要懂几何，书中编排严格按照黄金分割与白银分割，图形的角度度数要精准；要懂园林，因为作者的身份是园林设计师，没读过陈从周，也要读过叶广度；要懂体育，没有强健的体魄，无法完成上述操作。
我记得我以前的文章里写过一句话：“中国有五千年文明，也有五千年不变的思维，一张桌子的摆放都有其固定位置，擅自挪移，都会搭上人命。”而今我是想说明，《圆美哲思》里的每一个图形，也有其固定位置，而不是随意地摆放。你想挪移当然可以，也不至于搭上人命，只是对《圆美哲思》而言已无意义。这段话我没告诉任何人，包括作者。你晓得就好。
依然贯彻我以往的设计风格，裸背线装。《圆美哲思》封面采用刚古纸，内页米白蒙肯纸。很多人都不知裸背线装好在哪里，这个很难解释。其实，“美”是不用解释的，“知识”可以通过学习来获得，而“美”来自上帝。
《圆美哲思》的书衣我熬了半个月，缺了灵感。我要么缺钱，要么缺灵感，很痛苦。《次第花开》里说：“痛苦源自我执和法执，即对自己的执着和对周遭事物的执着。”既如此，事物皆观待因缘而生灭，那我也不再强求，任香烟在我指间自生自灭。偶然有一天从16楼的办公室望向窗外，灵光一闪——顿时开了窍。
纸很重要。一本书没有纸，就没有了骨骼精血，没有了灵魂。为《圆美哲思》寻纸，寻其骨骼精血以及灵魂。先人“造物”，不是为了瞬间灵感迸发，而是生生不息、绵延不绝的生命诉求，“造纸”亦是。“浅野牛仔”这种纸触感温顺，质地软韧，具备“冷热、刚柔、疏密、深浅、明暗”之质，思想入纸，寄托信仰，实为《哲思》之订制。
书衣矩形刀版模切，那是借鉴建筑大师柯布西耶的设计风格，室内室外几乎没有任何装饰，横窗是其唯一的点缀，同时暗示作者的身份以及暗含“藏”的哲学。整体可思可悟，可读可藏，可观可裱。
三
光阴不耐琢，明天就是2020年。2019年耗在编书、设计、出版的琐事之中。依旧没什么长进。今日早晨一边泡着缅甸红，一边与同事们聊天。他们说随着年齿渐长，不得不看淡好多事。我蓦然回想起《奥义书》所说的几句话。
来年春光。丹心白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