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琦:《红楼梦》里的那些生日宴

《红楼梦》里大约写了五个人的生日宴情形,分别是贾敬、宝钗、熙凤、宝玉和贾母的生日。

贾敬的生日宴有点奇葩,作为生日的主角,他缺席了。贾敬是红楼梦里从未正面出场的人物,小说中他一直呆在道观里炼丹修仙,梦想长生不老。贾家到了他这一辈,败相已露,儿孙大多是只会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炼丹的贾敬、好色的贾赦、陈腐的贾政,贾珍、贾琏、贾蓉等更一无是处。原承想指望的贾珠早夭了,寄予厚望的宝玉又厌恶功名经济。贾家衰败是无可避免的。

日日躲在道观里炼丹的贾敬寿辰在即,作为儿子贾珍要为老子庆生。即便他早已不理俗事,但俗世的规矩还是要遵守。于是贾珍请示贾母,召集众亲,摆下酒宴,按照程序热闹一番。除了重疾缠身的孙媳秦可卿,其它亲友几乎一应俱到,唯独寿星贾敬缺席,他仍在道观里。酒宴上,王夫人不免感到味道怪怪的:“我们来本为给大老爷拜寿,这不竟是我们来过生日了么?”还是机智的凤姐用话语解围:“大老爷原是好静养的,已经修炼成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就叫做心到神知了。”多么奇葩的生日。

宝钗的生日宴,看上去平常,却用一句戏文对宝玉的命运进行了预言。宝钗母子三人寄住在荣国府,这是她在这里过的第一个生日,也是十五岁将笄之年的生日,贾母和凤姐筹划着要给她好好过个生日。生日宴上专门搭了个小巧戏台,虽说是宝钗的生日,贾母也总让宝钗先点,但一等一会做人的宝钗点的全是贾母爱听的《西游记》、《刘二当衣》等热闹剧目。最后宝钗方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初不以为然,被宝钗嘲笑寡陋无知。她遂念了几句唱词,又令宝玉称赞不已——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这几句唱词,不正是宝玉后来命运的预言么。只是彼时怡红公子还有很多的执迷和眷恋,待他真正领悟到人生本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真相时,他的生活已经历了沧海桑田巨变。

凤辣子的生日宴颇有戏剧性,悲喜交加,极具现实意味。凤姐凭着精明能干很是讨得贾母欢心,凤姐的生日到了,贾母提议众人凑份子、并委托尤氏来为她操办一次生日宴。可见凤姐的得意攀到了顶点。在贾母的号召下,众人七七八八一会儿功夫就凑得一百五十两有余银子,据说是够摆两三日酒宴的用度了——要搁在平常人家,估计三五年的用度都够了。生日宴照例是摆酒听戏热闹非凡。中间穿插了宝玉带着茗烟去郊外,祭悼屈死的金钏,因为金钏的生日也是这一天。

却说酒宴上,凤姐被众人轮番灌了不少酒,自觉心里突突的似往上撞,便要往家去歇歇补补妆,结果却撞上了贾琏正在家里和鲍二的老婆鬼混,二人床榻调笑间还诅咒凤姐是夜叉星,早些死掉才好。

熙凤素有醋坛子的“美名”,此情此景让她的酒劲儿一下子全醒了,她瞬间由喜转怒再转悲,这一幕与俗世的狗血夫妻多么相似。自惭形秽又同床异梦的贾琏,总在寻找一切机会拈花惹草,他的心里没有爱只有欲望。有个如此这般丈夫,纵然再逞强得势、风光无限,熙凤做人依然是失败的。她想要抓住所有东西,对贾琏也自以为是严加看管,那厮却依然不断偷腥,鲍二家的、尤二姐……气晕了凤姐,也害惨了那一众女人。

宝玉的生日,与其说是一场热闹的生日宴,不如说是一场与众花告别的饯花宴。宝玉的生日曹公从六十二回一直写到六十三回。六十二回,小说详细介绍了作为富贵公子生日要行的礼数:收礼、还礼、请客、摆酒一轮下来,让宝玉好不疲乏,这些繁复礼节对他而言都是负担。所以六十三回,素来对宝玉体贴有加的袭人、晴雯等众丫头共八人又凑份子晚上悄悄为他庆生,令宝玉喜出望外。行酒令时,大家发觉人少了不好玩,于是丫头小燕提议把宝姑娘林姑娘请了来一起玩。袭人开始还有顾虑,但宝玉一连几个怕什么,她又不好拂了寿星的兴致,遂干脆亲自把宝钗黛玉湘云探春李纨等一干姐妹都请了来。

蒋勋先生说,能够躲避过生死(如秦可卿),能够躲避过人世间权力和财富的庸俗(如王熙凤),能够躲避过才智太低的蠢笨(如贾迎春),最后才会出现在这场青春的宴会里。在这个秘密聚会里,每个女孩都被赋予了不同的花语,宝钗是牡丹,黛玉是芙蓉,湘云是海棠,探春是杏花,李纨是梅花,袭人是桃花,麝月是荼縻、香菱是并蒂花……群芳开夜宴,这是芬芳的青春聚会,诗一般的妙龄,花一般的容颜,一切似乎都抵达顶点,接下就该告别了。生命总是充满无奈和感伤。所以当麝月抽到荼縻的签,问宝玉是何意时,宝玉没有解释,他感到难过——开到荼縻花事了。荼縻花开完之后,夏天的花就开完了,接下来就是萧瑟的秋天和冬天了。宝玉已隐隐感到青春即将散场,大观园的繁华也将烟消云散。

据周汝昌先生考证说,宝玉的生日为四月二十六未时,这场青春的聚会即为饯花会,与众花告别。

马尔克斯说,人生不在于我们活过多少日子,而在于我们记住了多少日子。那些难忘隽永的记忆才是生命的馈赠。相信这个生日的这些情形一定久久铭刻在宝玉的心底,伴他度过此后残羹冷炙的凄苦岁月。

贾母的八十寿诞,是贾府豪华排场的最后一次高光呈现,贾家已经到了强撑门户、强颜欢笑的境地。

贾母的生日是八月初二,因为来贺寿的客人太多,寿宴从七月二十六一直摆到八月初五。贾家把来客分成了好几拨,第一批是王孙贵族,即王爷、驸马、公主;第二批是内阁的大臣和一些重要的将军,然后是第三批、第四批,接下来是家宴,到最后一天还要留给几个重要的管家来宴请。就这样一个生日过了十几天,这期间不断有人来送礼,礼物堆得满坑满谷,让我们看到这个家族全盛时的境况。

贾母是贾府中的一股清流,有着超高的管理才能和艺术品鉴力,她惜老怜贫疼爱孙儿,是大家族中唯一福寿双全的人。凭着过人的智慧和洞察力,贾家的危机四伏她一定心知肚明,经历了四代繁华,贾母早就看透了排场背后的荒凉。在接下来的中秋家宴中,这种荒凉和凄清的氛围被推到了顶点。湘云和黛玉在凸碧堂和凹晶馆的对诗为整个家族的命运作结: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对贾家这样的豪门贵族,生日的排场大于内容,贾母的生日宴完全是权贵之间的公关仪式。对满坑满堆的礼物,老太太几乎都没兴趣拆开看。

生日是纪念日,记录着岁月,见证着成长,生日又被称为“母难日”,是母亲冒着生命之虞带我们来到人间。于我而言,二十岁以前的生日,自带着青春的朝气,大抵是让人向往的。那时的生日意味着又长大了一岁,尚未觉出岁月的催逼,还不知老为何意。

三十岁后,每逢生日来临,总会感到心头一凛:天呐,又老了一岁。有时会约上三五亲友热闹一下,只能是热闹一下——两手空空,实在寻不出庆祝的理由。酒酣耳热之际,也想趁着迷迷糊糊的状态自我麻痹,管它了,谁不是一样的浑浑噩噩?!但夜深人静时,一缕缕惶恐不安还是会紧紧抓住心房。

我们在时光里被充实又被掏空,被鼓舞又感失落,常常悲欣交加,渐生了许多的怕和怯。我们害怕岁月只带来消磨,渴望岁月是一把雕刻刀,可以把我们雕镂得更立体更丰富更深刻,而不仅仅是不断的衰朽。

十分向往毛姆描述的境界:如果事情做到结尾还能同刚开头一样有趣,杯底残酒还能像第一口那样甘美,那生活该有多么美好!不知是否有人达到这般境界,听毛姆这口气,估计他也没达到。也曾壮心满怀,为生命寻找意义和乐趣,可走着走着又觉得荒唐滑稽。年少时曾经相信的东西有些已不再相信,曾经怀疑的东西偶尔却变得面目清晰。

还是苏子旷达,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又或是辛弃疾的那点无奈,欲说还休,天凉好个秋。其实,还是喜欢稼轩的那句词——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豪迈洒脱一点总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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