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琦:世界动荡不安,爱情也一样 — 读《霍乱时期的爱情》

马尔克斯在他未满40岁时完成了被称为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代表的巅峰之作《百年孤独》,并藉此斩获了诺贝尔文学奖。但他并未止步,依旧才情横溢雄心勃勃。58岁时,他完成了自称最满意的长篇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并声言要在这此书中穷尽人类爱情的种种形态。

霍乱时期的爱情——这是个耐人寻味的题目。在我们惯常的思维里,爱情应与风花雪月、杨柳依依、斜雨人独立或共剪西窗烛等情境相切合,然而以“霍乱”定冠的爱情,除了故事发生地曾经霍乱肆虐,男女主人公的相遇缘起一场霍乱的误诊,是否也喻意人类的爱情原本竟像一场场霍乱,迷乱疯狂而难以抵挡?

先让我试着蹩脚地概括一下故事的梗概,虽然寥寥数语的概括无法展现小说精彩风韵之一二。

故事从男主人公乌尔比诺医生帮着料理他的老友的丧事讲起,他的来自安的列斯群岛的流亡者、曾在战争中致残、儿童摄影师的老友,因不堪老病的折磨在氰化金的毒气中自杀身亡了。这是一个没有亲人、爱人和孩子的孤独老头儿。乌尔比诺在老头儿留给他的遗书的指引下,找到了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这个女人是已故老头儿的秘密情人。震惊和猎奇控制住了乌尔比诺,他对老友多年的隐瞒震惊甚至生气,然而更让他不解的是:“两个没有过往包袱的自由的成年人,并且处在这个封闭社会的偏见之外,却像那些禁忌之爱一样选择了这样一种飘忽不定的方式。”

女人给出了答案:“他就喜欢这样。”况且,同这个始终也不曾完全属于她的男人分享这份秘密恋情,加之两人都不止一次地从中享受到那种瞬间爆发的喜悦,这在她看来并不是一种难以接受的方式,恰恰相反:生活已然向她证明,这或许倒是一种典范!

在这个诡异的开端后,马尔克斯把他的笔触拉回到男女主人公乌尔比诺和达萨身上。他们是一对已度过金婚的老年夫妇。半个多世纪的共同生活让年迈的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了,但他们却又都说不清,这种相互依赖究竟是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还是习惯使然。

乌尔比诺出生于当地的一个名门望族,留学归来后成为受人尊敬的医生,以其堂堂仪表和渊博学识成为最受人青眜的单身汉。达萨年轻时是个长着杏核眼和母鹿般轻盈饱满身体的美丽姑娘,父亲是个善于投机倒把的生意人,虽然颇有资财,但只能算是暴发户。霍乱来袭,城市笼罩在死亡和恐怖的气息中。乌尔比诺作为医生繁忙地投入到这场治病救人的战役中,并因出色表现而大获声名。他和达萨偶然相识在一次误诊中:达萨的父亲以为女儿得了霍乱,请医生来诊治,经过认真的检查,医生确诊这只是一次食物不洁引起的肠道感染。

初见面,乌尔比诺已见识了达萨傲人的美丽,甚至作为医生,他在为病人检查时竟窥见了达萨那对完美无瑕、高高隆起,有着孩子般稚嫩乳头的乳房,在昏暗的房中发出耀眼的光芒。达萨的美让他眩晕。尽管匆匆离去,但他的魂儿已留在达萨身上。他向她展开了攻势,出乎意料却遭到了达萨的拒绝。

暴发户父亲敏锐地嗅出了医生的心意,极力撮合,并想藉此进入上流社会交际圈,因为之前他在这方面一直受挫。

一开始达萨的确不喜欢乌尔比诺,甚至是说不出的反感。但她最终屈从了现实,因为从现实的角度考量,他都是绝佳的丈夫人选。虽然他们并未从对方身上感受到真正的爱情,但他们都找到了尘世中让人仰视和羡慕的东西:他找到了她的美貌,他认为以他的地位必须找到一个让人羡慕的美丽姑娘为妻;而她则凭借着夺人的姿色嫁入豪门。这就是万千俗世婚姻中的典型代表。

“他心里明白,自己并不爱她。同她结婚是因为喜欢她的高傲,她的严肃,她的力量 ,也因为自己的一点虚荣心。但当她第一次吻他时,他确定,没有什么障碍能阻止他们建立起一份完美的爱情。在那第一个晚上,他们什么都聊了,就是没有谈到爱情,以后也永远不会谈到它。但从最后的结果来看,两个人谁都没有做错。”

这几乎是一段让人晕头转向的话,婚姻之初可以没有爱情,爱情可能在婚内的某个瞬间突然萌发,还是爱情在真实的生活中无足轻重可有可无?

达萨曾用四个字概括了她浪漫的欧洲新婚之旅:浮华而已。达萨很快发现豪门生活竟看上去很美,所有的荣耀炫耀都向外人展示了,关起门后她发现自己不过是这座豪宅的女仆。婆婆的刻薄和小姑子的愚昧让她绝望,而她嫁的男人在职业权威和世俗的迷人外表下,其实是个无可救药的懦夫,一个靠姓氏带来的社会地位而耀武扬威的可怜虫。内心的孤独,坟墓般的花园,以及整日在一间间没有窗子的巨大的房间里消磨时间,她感到窒息。

而乌尔比诺医生却不承认自己和妻子的矛盾源于家中压抑的气氛,而是认为那源于婚姻本身的性质:一项荒谬的,只能靠上帝的无限仁慈才得以生存的发明。他们来自不同的阶层,有着迥异的文化习惯差异,唯一像水泥一样把他们黏合在一起的,却是爱情这种既不可能、又反复无常的东西。

而这对夫妻最为荒谬的是,在那段不幸的岁月里,他们在公众面前却表现得无比幸福。达萨说,社交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恐惧,夫妻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厌恶。简直精辟得让人叫绝。

爱情的热望很快被现实消退,婚姻生活中最消磨人的是无限的琐碎。“如果两人能及时明白,比起婚姻中的巨大灾难,日常的琐碎烦恼更加难以躲避,或许他们的生活完全会是另一副样子。”而差点让他们头三十年的共同生活走到尽头的事情,竟是有一天医生洗澡时发现浴室里没香皂了。

作为主妇达萨连续三天忘了在浴室里放香皂,乌尔比诺终于忍无可忍地发作了,他夸张地说已七天没看到浴室的香皂。达萨拒不认错,乌尔比诺认为妻子故意狡辩,竟愤然离家,两人互不低头为此僵持冷战了整整三个多月。这是他们半个多世纪婚姻生活中最严重的一次争执。两人错愕,在这么多年的夫妻争斗中,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培养了仇恨,期间他们都想到了离婚。

这与真实的婚姻生活多么相似,无数的鸡零狗碎,让争执喋喋不休,让怨恨肆意滋长。终于经过近半个世纪的磨合和力不从心的老年生活的来临,夫妻俩终于恢复了平静,他们因互相依赖而变得心心相印。期间,乌尔比诺医生曾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外恋,戛然而止于达萨的察觉后。共同的生活堡垒让他们一个决定痛苦地放弃那段一生中唯一真正的恋情(医生自语),一个决定让时光慢慢化解心头的刺,原谅男人一时的荒唐。医生曾软弱地向达萨求助——我觉得我快要死了。“那样最好,”达萨说,“那样我们就都平静了。”

阿里萨是小说的另一位男一号。他对达萨的热爱持续了整整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她是他心中永远的花冠女神。这其间,他没有哪一天不发生点什么让他想起她,怀着无限的感伤和热望,他从未停止过思念,虽然他用各种方式和各种女人恋爱上床,纵欲无度,但达萨却一直牢牢地占据在他心底。即使在他打起精神和别的女人寻欢作乐时,稍一松懈,达萨那美丽高傲的样子就浮现在眼前,让他痛苦,让他渴望。他把灵魂和肉体分得很清。

达萨少女时曾和阿里萨有过一段热烈的初恋,那是爱情之火熊熊燃烧的一年。无论在他还是她的生活中,除了想念对方、梦见对方、焦急地等信并回信,便再没有其他事情。阿里萨为了给达萨写情书,俨然练就了情书代笔人的功夫。然而热恋因达萨父亲的横加干涉而受阻;他坚决不同意一个看不出任何前景的潦倒穷小子、一个寡妇的私生子接近自己美丽的女儿。他很有策略地带着深陷热恋的女儿出去远游,他要借助空间的距离和时间的流逝来熄灭一段不现实的高烧。

距离让思念的火焰越燃越旺,两人年轻人继续着书信来往,通过鸿雁和文字让爱继续燃烧。父亲终于结束了几个月的远游,他认为女儿应该已经放下那个穷小子。

两个年轻人自认此生此情坚不可摧,他们在心里暗暗嘲笑暴发户父亲,他们对现实的估计远远不足。

归来后第一次相见,达萨没有感到爱情的震撼,而是坠入了失望的深渊。“在距离自己双眼两拃远的地方,她看见了他那冰冷的眼睛、青紫色的面庞和因爱情的恐惧而变得僵硬的双唇。”一瞬间,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对自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她惊慌地自问,怎么会如此残酷地让那样一个幻影在自己的心间占据了那么长时间。

一次远游开阔的眼界增长的理性,浇灭了她心底的爱火,她绝情地对阿里萨说,忘了吧,我发现我们之间不过是一场幻觉。从此,两个年轻人开启了各自的人生之旅,达萨嫁给乌尔比诺医生,阿里萨则沉入了半个多世纪漫长的等待和单恋中,他一边努力工作,发誓要赚下配得起达萨的家业,一边放纵地寻欢作乐猎艳无数,以填补达萨离开他的空虚。直到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后,八十一岁的乌尔比诺医生突发奇想,竟爬上梯子去教训一只鸚鹉而跌落身亡、达萨成为寡妇的第一个夜晚,他才再一次向她重申自己对她永恒的忠诚和不渝的爱情。

小说以两种爱情贯穿,一种是迎合世俗规范充满琐碎的现实之爱,一种是不计代价超越时空的理想之爱。两种爱并非截然割裂,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许多人都在心底藏着一个达萨,而最终选择了与乌尔比诺医生共同生活。马尔克斯思想的深邃和语言的精妙哲思深深吸引着我,那些不断出现的精妙语句,仿佛上帝的警示和忠告,给已麻木于生活的人们猛一个激灵。

远游是小说设置的重要情节,小说中有六次重要的远游。一次是达萨的父亲为阻止女儿与阿里萨交往,带着达萨出去远游,生活的阅历让暴发户父亲显得运筹帷幄。果然,远游归来,未必开阔的眼界和略微增长的理性让达萨拒绝了阿里萨,郑重地调整了人生航向。第二次远游是医生与达萨的新婚之旅,这次蜜月远游,让所谓的爱情在两人心中萌生,也许爱在适宜的环境中是可以培养和生长的。第三次是阿里萨被达萨拒绝之后的疗伤之旅,母亲为了帮助儿子摆脱那几乎丧命的痛苦,为他在遥远的地方谋到一份电报员的工作。“趁年轻,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尽力去尝遍所有痛苦,这种事儿可不是一辈子什么时候都会遇到的。”她以自己的经验对儿子说。从此,阿里萨开始了在各处女人身上寻找安慰宣泄痛苦的猎艳生活。第四次是达萨发现了医生的婚外情,离家出走的远游。走时丈夫毫不怀疑妻子一旦平息愤怒就会马上回家,但妻子却坚信自己的愤怒永远也不会平息。她带着无限的悲伤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那里的一切竟让她无比的悲哀。最后她决定回家,她已经离不开现在的生活。第五次远游是医生夫妇感情发生危机后再次赴欧洲旅行。第六次是经过半个多世纪的等待后,阿里萨终于携着达萨开始他们的浪漫之旅。尽管风烛残年,阿里萨依然在心底呼唤他的一生一世。

小说不仅探讨人类的爱情,而且关注老年化对人的摧残和改变。开篇那个不堪老病的折磨自杀而死的老友;乌尔比诺医生以不服老的姿态爬梯子,坠落身亡;阿里萨为了以硬朗挺拔的身姿等待达萨,全力同岁月的侵袭对抗;达萨夫妇在结婚将近三十年时终于迎来他们相爱得最美好的时期,不慌不忙,适宜得体,对于共同战胜逆境所取得的不可思议的胜利,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更了然于心,心存感激。

岁月风霜是一种洗劫和摧残,也是一种和解与沉淀,我们在其中摸爬滚打,历练战斗,收获又失去,既气馁无助,又渐增智慧,没人能逃脱。

聊到爱情,我想起了民国时那几段爱情公案,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沈从文与张兆和,老舍和胡絜青,看上去绝对算得上佳偶天成,自由恋爱,才子才女,但再美的诗句和誓言都抵不过现实的冷绝,沈从文和老舍后来都移情别恋了。怀着满腔的诗情和满满的憧憬走进婚姻,最后却幽怨丛生,无法原谅。满腹的才学也无法助他们过好这一生,爱总在远方的山岚间,总在期待和幻想中;爱是如此得难以捉摸飘忽不定,感性的东西往往却要依靠着理性的克制和规范,才能安然度日。可又是谁说的,没有一点儿疯狂,生活就不值得过。听凭内心的呼声的引导吧,为什么要把我们的每一个行动像一块饼似的在理智的煎锅上翻来覆去地煎呢?

世界动荡不安,爱情也一样。巷口的小店里传来一首小虎队的老歌:“想带你一起看大海,说声我爱你,给你最亮的星星,说声我想你……”我笑了,歌声依然亲切富有感染力,但那情怀却永远属于十八岁。我们都渴望那份饱满的激情,但我们又都知道,那些东西多么珍贵多么短暂:曾经鲜衣怒马少年时,归来却已尘满面鬓如霜。

人不是从娘胎里出来就一成不变的,相反,生活会逼迫他一次又一次地脱胎换骨!门开着,他用指尖一推,合页发出清晰的悲鸣,引发一阵直达他心底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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