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阿袁的《烟花》,正是一个夏日午后。窗外,阳光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草木低首垂腰,路人行色匆匆,躁热与焦灼控制着众生——环境仿佛总有引导命运的力量。
祥林嫂,这个名字不自觉地窜进脑海,尽管她与《烟花》中的主人公周邶风看似完全迥异的两类人——不同的社会图景、不同的教育背景,一个目不识丁的村妇,一个高校里的外语教师,怎么会有交集和相似之处?但思绪还是不由自主地牵引着我向那里走去,或许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结局:跨越百年的两个中年妇人,最后都惨死了,一个被封建礼教和贫苦生活给生吞活剥,一个被紧紧缠绕的空虚寂寞活活勒死,在看似无路可逃的命运牵引下,她们都死得相当惨烈。
主人公周邶风的名字颇有寓意,高明的作家会在人物名字上下些功夫,对人物的性格命运加以暗示,为我们解读小说提供线索。
“邶风”是《诗经.国风》中的内容,共十九篇,主题丰富,有悼念、怨战等题材,《孔子诗论》云:邶风“闷”。取名周邶风的女主人公,看上去一点也不闷,相反,她衣着招摇,行事热闹。她的衣着讲究“首尾呼应”且色彩俗艳,要么孔雀蓝要么翡翠绿,除了反学院的鲜艳,还兼具舞台风,在追求淡雅格调的大学校园颇引人注目也引人侧目。她是典型的自来熟人来疯,爱和人搭讪拉爱常,仿佛让嘴巴闲着就是浪费。她和“我”就是在校车上搭讪认识的。她喜欢串门,常把自家里“别人送的”东西慷慨送人,以寻找正当的串门机会。她热衷世俗生活,和“我”家保姆家长里短聊得火热亲切。她有一手好厨艺,能把西红柿和白鱼烧出让人惊艳的味道。
然而,她的行为没有边界,让人着实有些意外——一个现代知识女性连起码的工作生活边界都理不清守不住。她本是名校毕业,在学校教授《英美文学》,但她上课老是跑题,在课堂上东拉西扯拉家常,能从莎士比亚扯到她家的狗如何听话乖巧。她被学生投诉,被校方查实,被鄙夷为“挂羊头卖狗肉”、“鱼目混珠”。最终,她被学校严厉处分,并从此边缘化带上选修课通识课。
生活中她同样缺乏行为边界。对丈夫和儿子她曾采用密不透风的相处模式,很快被嫌弃。对丈夫她曾采用居高临下的姿态,逢人便数落他从前如何落魄拮据,让他的黑历史人尽皆知。如此这般,她在家中肯定是不受待见。无奈之下,她把这份黏糊劲儿转移到身边的同事身上,不加节制地介入他人的生活,经常以送礼物为由赖在“我”家吃饭,甚至佯醉不归,半夜三更坐在“我”家客厅像个惊悚女鬼。凡此种种惹人讨厌,“我”选择刻意回避冷落她,最终她服食毒蘑菇,人狗俱惨死。她活得孤独,死得亦凄惨。她死后数日才被邻居发现——猫总往她家阳台钻,从她家阳台飘来奇怪的酸腐味道——简直和上海孤女张爱玲的死一模一样——周邶风有儿子有丈夫,却与一只被遗弃的土狗为伴,惨死家中,所谓的亲人并不知晓。
这就是小说塑造的一名大学女教师的形象,但又似乎和大学教师毫不搭调。我们想象的大学女老师或许应该像杨绛先生那样,淡泊优雅醉心学问,看似文弱却自带光芒饱满柔韧,怎么会如此这般一副彻头彻尾村妇的俗艳和无聊,全无阳春白雪风韵,满身充斥着下里巴人的气息。
或许每个命运的背后,都有它因果由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没有无缘无故的悲喜。如果说祥林嫂生活的那个时代,沉重的礼教和悲苦的际遇,除了惹人厌烦的无助絮叨,除了无可逃避的悲惨死去,好像没有别的可能。那么周邶风的命运根系又是什么?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家境也相当殷实,甚至她还有一个看上去美满的家庭——她的儿子就读于清华且挺拔帅气,丈夫是独挡一面的院长。但看似美满的生活却无法填补她空虚无聊的灵魂。她扮演的每个角色都不称职:作为老师,她被学生投诉被校方边缘化;作为母亲,她遭儿子嫌弃;作为妻子,她被丈夫讨厌,甚至连她蓄意讨好的同事朋友,都冷酷抛弃了她。
因为她灵魂的空虚乏味?因为她与人密不透风的相处模式?因为她行为举止没有边界惹人讨厌?
这些特点如果集中在一个文化层次较低的女性身上,也许尚可理解,但周邶风偏偏可算作知识女性,掩卷之际我们也因此陷入了迷茫和思索。
好小说总是丰富多义的,一千个读者有一个哈姆雷特。我猜,《烟花》是否想告诉我们,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是精神的自立,精神不自立的人,不配做知识分子,甚至未必是个完整的人。精神的依附和枷锁是祥林嫂的悲剧,是子君的悲剧,也是周邶风的悲剧。尽管隔着一百年的时光,她们还在遥相呼应。此刻我们也许理解了周邶风的名字:热闹喧哗的表象背后,是她灵魂深处彻骨的闷和冷:她怕冷怕黑,即使在夏夜,她依旧感觉冷。她拼命地钻进世俗烟火中,想用密不透风和鸡零狗碎来填补灵魂的黑洞,最后反被深不见底的黑洞消耗吞噬。
读过的书受过的教育,未必就能转化为掌控命运的力量。没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她活成了一具永远填不满捂不热的皮囊——从某种意义上讲,周邶风比祥林嫂更可悲。
无论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无论乡野村妇还是知识女性,让灵魂立起来,都是身而为人最重要的课题。人生没有捷径,生命终究要靠自己去支撑去丰盈饱满。
身为大学教师的阿袁,对大学校园里的人和事深谙于胸,小说中她引经据典,颇显学院派风流。她的小说多以大学校园为背景,或许作家是在借周邶风写大学写教授扒学术界的皮。
借小说扒学术界的皮,或许没有作品比得过《围城》,看完钱先生笔下三闾大学里各色人等的种种表演,让我们觉得那被誉为象牙塔的大学校园,或许还没有乡野村庄更质朴,那些满口儒释道的教授远不及下里巴人有人情味儿。他们的表演是拙劣的,他们的性情是冷漠的,他们所谓的学问不过是蜷缩在故纸堆里、让人作呕的咬文嚼字,是糊弄平民百姓的遮羞布。
跨越百年,世界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周邶风所在的大学校园,似乎并没有摆脱三闾大学的顽疾。教授上课跑题,怠慢课堂,热衷于论文和课题项目是人所共知的常态;耍花腔玩虚招的教授比比皆是——“有人就凭着那些花里胡哨的食品名字,和花里胡哨的美食软文,竟然评上了副教授”。知识分子间的刻薄和穿凿耍得也更加得心应手。美术系的马远老师画了一幅画叫《女人和狗》,明眼人一望便知画的是周邶风和她的狗。周邶风到底和“我”“闺蜜”了一场,但我并未去参加她的追悼会,我认为那毫无意义……
小说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它的意义和可贵在于,让我们试着观照生活反思生活。芥子纳须弥。就像约翰.威廉斯在小说《斯通纳》的扉页中所言,人生的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个冷漠的人,他曾想象过智慧,在漫长岁月的尽头,他找到了无知……
我们都渴望摆脱这冷漠和无知,虽然未必得偿所愿,但却是我们的毕生追求。
《蒋琦:周邶风,寄生在当代高校的祥林嫂? ——读阿袁的《烟花》》有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