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慕竹:沈从文未曾写完的第十三封湘行书简

那日天色青碧,正值桃月,我与止戈驱车往凤凰古城。行经湘西丘陵,见远山迤逦,一痕黛色蜿蜒于天地之间,有几分富春山居图卷尾那抹萧疏墨韵。谷中云岚渐起,絮絮地缠住山腰,竟使层峦半隐半现。

午后抵城,择一临江民宿下榻。木楼老旧,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推窗即见沱江如练,淡淡的日光下粼粼似碎银,对岸吊脚楼的朱漆栏杆剥蚀处,露出木质纹理。水色挼蓝,偶有扁舟划过,船夫长篙一点,波纹便层层荡开。楼下有妇人浣衣,木杵声闷闷地传上来,竟与沈从文《边城》里的描述一般无二——想来这地方,几十年过去,到底还留着些旧日魂魄。

我们下楼沿江漫步。古城多食肆,檐下悬着油纸灯笼,幌子在风里轻晃,上头墨字已褪了色,却更添古意。铺子里蒸腾着腊肉、酸汤鱼的香气,混着姜糖的甜腻,我说这气味像极了香港上环的老街,只是少了海腥味,多了山岚气。

入夜后,古城灯火渐起,吊脚楼上的红灯笼次第亮起,映在沱江里,宛如一串散落的玛瑙。岸边有乐声传来,不知是芦笙还是古筝,嘈嘈切切,衬着流水声,竟恰好漫出了晚唐词章里的半阙清寒。沱江的跳岩横亘水上,乃是一排青黑岩墩,间隔尺许,供人渡江。月色昏晦,江水湍急,止戈紧攥着我的衣袖,每跨一步则停下来平复喘息。她的手指冰凉,掌心渗着汗,让我想起大学时在图书馆翻到的明代闺怨诗抄本,那些被泪水晕开的墨迹也是这般潮热交叠。

沿江有许多小姑娘扯着嗓子吆喝着苗服摄影。苗服最重绣工,凡襟领袖口裙缘,皆以彩线铺陈。针下所出,非花鸟虫鱼俗艳之形,而是盘曲回环的古老纹样。或似藤蔓勾连,或若云雷盘踞。胸前排扣大如满月,錾刻着鱼龙交缠的图腾;发间银梳横插,梳齿间垂下细链。行走时银铃簌簌作颤,其声清越,如碎玉撒落青石。

苗族服饰的价格,历来高于汉族衣裳。因手工精心缝制,单是采买布料、飞针走线绣制繁复花纹,便常需耗费数月光阴。及至现代文明勃兴,正值芳华的少女们,多离乡务工谋生,苗家织绣技艺的传承,竟渐次面临断绝之虞。如今纵有旅游业复苏之景,传统苗衣却已难复族人日常穿着之本真,华服沦为戏装,徒作游客眼中观赏把玩之道具,空留其形,失却其魂。

此刻沱江的灯火在我们眼底燃烧。归途经过虹桥,见卖银饰的老妪正在收摊,她腰间钥匙串叮当作响,竟与跳岩下的水声生出奇妙的应和。这古城日间是幅工笔,入夜便成了写意。

夜深风寒,回到民宿。窗下沱江流水声不绝,如低语,如叹息。我独坐灯下,翻一本沈从文的集子。

湘西苗寨的千年光阴,原是一场与世隔绝的缄默。山外风雷激荡,武陵云雾深处依旧守着跳香祭神的古调。直至红旗漫卷的年代,苏联画报上的钢铁洪流才冲开吊脚楼的门扉,苗家少女拆下百褶裙上的蝴蝶图腾,被迫吞咽,难免几分无奈和被动。今观苗寨,苗族的磨鼓舞终成“东方的迪斯科”。  

回望并非沉湎,那些未被规训的青山秀水、素朴人情,或许才是我们需要的一剂清凉散。

次日薄明,我们离开沱江,前往边城茶峒。此地是三省齿咬之处,左脚踩湘,右足踏黔,回首顾盼间,衣袂已扫着渝境风尘。桥下清水江将三地血脉悄然勾连,整座边城仿佛浮游于水镜之上。边城的青石板路蜿蜒如蛇,两侧木楼皆以杉木为骨,经年累月,光泽乌黑油亮。

我们花了两元钱乘坐拉拉渡。所谓拉拉渡,不过一叶扁舟,舟首尾各凿孔眼,贯以茶碗口粗的铁环,环中穿索。铁索横江,色如沉墨,早被世代掌温磨出哑光,指触上去,竟有温润的玉感。

老船公踞坐船头,俨然是尊水锈蚀成的木雕。见客来,也不言语,探身握住那悬索上的木钩。钩是野梨木削就的,纹理虬曲,呈琥珀色。船便动了,既无橹也无篙,全凭老船公筋肉偾张的双臂,引索而行。索上铁环相啮, “咯——吱——”长吟,声响沉滞,如推古墓石门。拉拉渡的玄机,大约就在这若即若离里。铁索绷直如弦,渡船是弦上颤动的音符;而过客匆匆,转瞬无踪。唯老船公坐成磐石,水面浮动的皱纹,不知几道属酉水旧梦,几道属新添风霜。

到得对岸,止戈俯身掬水,忽问:“都说苗女会放蛊,你说这水里会不会有相思蛊?”我笑道:“蛊毒再毒,毒不过相思。” 三省之水在此处交汇成无主之境,茶峒人将蛊毒的隐秘绣进衣上繁纹,将百虫相噬的传说熬成苦药,悬于门扉。

蛊术之事,看似荒诞,实则映照人心。边地妇人施蛊,未必出于恶意,而多因世道不公,弱者无路可走,只得借幽冥之力自保。然而,世人谈蛊色变,尤其对异族心怀戒备。人生在世,终究要与他人往来。既不能闭户独居,又常视他者为威胁。如今世道,猜忌弥漫,陌路相逢,先存三分戒心。这般“他人即地狱”的念头,比刀兵更伤世道人心。今日虽无大乱,而暗箭伤人、傲慢欺压之事,又何尝少见?止戈掬起的江水,竟映出我们自身魂灵的倒影——每个异乡客行至边界,袖中都藏着半罐未启封的蛊。

行箧中总少不得一册书,积习使然。此去茶峒,带的自然是沈从文的《边城》。书是新版,翻动时簌簌作响。入夜展读,书页间的文字倏然活了,1934年的墨痕与2025年的月色重叠,沈从文的青黛山水成了我指尖的体温。书边批注的笔迹印洇了潮气,像极了边城人眼角的泪痕,欲干未干。

湘西的所谓“巫蛊”文化,实则是湘西女子的“行巫、放蛊与落洞”,背后是她们被压抑的生命力无处宣泄的愤懑。因此,《边城》就不只是“唯美”,恰是因边城无法完全隔绝外界的侵扰,那些被压抑的野性便在命运的裂缝中化作无声的恸哭;而放蛊的阴影,亦因人心未能真正相通。

我与止戈踏进凤凰城中营街那方四合院时,日光正暖得发糯。门楣上“沈从文故居”五字漆色斑驳,倒像是从《边城》手稿里拓下来的旧印。两张通票索价不菲,我们仿佛捏着两页泛黄的文学史。院子不大,天井里一缸睡莲浮着碎萍,几竿瘦竹倚墙而立。游人仅只我们俩,脚步声在青石板上敲出空响。书房在西厢,门槛不高,抬脚却沉,仿佛跨进的是《边城》里那句“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旧书桌上砚台犹润,仿佛先生刚搁笔去沏一壶“古丈毛尖”,袍角还扫过青砖地上的光影。

先生的文字,从湘西吊脚楼的檐角出发,终抵达人类共通的困境。当老船夫的渡船再也载不动顺顺家的旧情,当汉家少女面对苗寨郎君既羞怯又惶惑,那衣襟上绣的何止是花鸟——分明是族群心墙上蔓生的藤蔓,柔软又固执。

作者: 戴慕竹

我叫戴慕竹(个人微信号:dai830315),江湖人称慕哥或慕少,80后,人帅笔帅。平日工作忙,约一周推出一篇精品阅读。量少质优,因此,你还有什么不满足?阅读更多我的文章可以扫描文章最后的《且读且行》微信公众号二维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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