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帅读金庸系列】毛细管江湖里的恒山别院

有一时,就是智能手机风行的那几年,国内的几家银行的办事效率日见提升了。银行窗口前长队蜿蜒的风景淡出,银钱出入渐渐变作手机屏上浮动的数字。便连一向执迷于现钱的乡下人,也知这块薄薄的金属靠谱,很乐意使用。一时之间,无论老幼贫富,个个指尖翻飞。

久而久之,那支付软件更是化身为一方小小的“通行证”——乘车、购物、挂号、点餐,但凡生活中一点沟沟坎坎,非持它不能迈过。出门不带手机,不但行路难,连去街边小铺买只烧饼,也要挨店家的白眼。

前几日我因新机初装,自要逐一安放应用,却遇一道关隘:某软件竟索求读取相册中所有图片,未勾选“同意”则不允许安装。但手机里的相片属于隐私,被冒昧读取,不啻将我的裸照公之于众。被逼无奈,我一咬牙点击“同意”。瞬间,界面欢腾舒展,缤纷世界重新跃于掌上。便捷在手,终归令人心安。

某一夜睡前,暗室中荧屏幽幽亮起,无数图标如星河明灭。突然一念袭来,使我遍体生寒:这哪里是便捷?分明是数字时代重塑了权力运作的本质,以数据、算法与代码为载体,通过隐形技术架构运作,塑造个体偏好。我们将浑身内外每一寸空间典押给那冰冷的“通行证”,却因换取一点甘甜便自鸣得意。

从前要龙袍玉玺才撑得起的威权,如今竟靠“技术理性”四字便坐稳江山。你我贪图便利,闭眼签下隐私文书,却似俯首自系镣铐,锁簧轻啮犹不自知。

书斋里的灯火,总比窗外的月色要旧些。案头正摊着王汎森的《权力的毛细管作用》,“毛细管”三字,总能莫名地使脊背渐渐生凉,原因无法说,自然也不是开着空调的缘故。书中言及康乾文字狱,非止刀笔明诛,更有暗噬之术。官府禁书令既下,文人便自发剜削藏书:钱谦益化作“蒙叟”“牧翁”的墨钉,屈大均成了“友人”二字,岭南陈恭尹更将奏疏信笺付之一炬。尤可怖者,乃顾亭林诗中“以韵目代字”的隐语,纵使三百年后学人执卷苦索,亦难尽解其幽曲心迹。这删削涂抹的功夫,何尝不是士人将刑具预先备在自家书房?刀锋未至颈项,手腕已自颤颤。

王汎森此书,并非描写廷杖、诏狱那般雷霆万钧的显性权力,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更为幽微、更为日常的所在。他所言的“权力的毛细管作用”,是一个精妙绝伦的譬喻:最高层的政治压力,犹如施加于一盆静水之上的巨力,这股力量并非直接倾覆整盆水,而是透过无数肉眼难见的毛细管道,如水分子般,一丝一丝地渗透到社会肌体的每一寸末梢,抵达书斋、私塾、宗祠,乃至文人“内心最隐秘的部分”。

这种渗透的机制,极为高明。它不全然依赖朝廷的明令与禁书,那只是冰山一角。更厉害的,是它成功地制造了一种“无边的氛围”,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看不见却人人自危的心理气压。在这种气压之下,透过普遍的“自我压抑”与“自我删篡”,规训得以完成。权力不再需要一个具体的执行者时时刻刻在场监控,因为它已经成功地将监控的种子植入了每个人的内心。

这便是王汎森为我们描摹的,一个在高度压力下,人人“以礼自绳”、层层自我设限的社会。权力的毛细管,最终流淌的不是养分,而是稀释了自由与元气的冰冷药剂。这使我无意中记起《笑傲江湖》这部书。《笑傲江湖》烟波浩渺,多少英雄豪杰、奸雄名士在权力的棋盘上起落浮沉,金庸说旨在“刻画中国三千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这句话恰好与王汎森的研究形成了惊人的互文。如果说王汎森描绘的是庙堂之下士人圈的规训,那么金庸则是在一个虚构的“江湖”之上,以武学为载体,淋漓演绎了这套权力游戏。

《笑傲江湖》的江湖,绝非一片自由放浪的乐土,而是一个结构森严、规训无处不在的权力场域。权力网络并非单系于东方不败红袖翻覆,却很像一片无形雾霭,罩在三山五岳的每一处亭台。权力运作精微幽深,尽显于空间规训、知识霸权与无形钳制之中。

华山派剑、气两宗的路线之争,五岳会盟座次排定,无一不是透过空间布局来强化等级与秩序。华山剑招,一板一眼,师父的教学之道,便是将徒儿的身体细分为可操练的单元,八股章法刻骨入髓方称正宗;《葵花宝典》更非寻常秘籍,实则是攫取终极权柄的“知识即权力”之关键枢纽。得之者便可号令群伦,重定武学纲常、江湖秩序。而所谓的名门正派,其本身就是一种知识霸权,他们划定“正”与“邪”的边界,将日月神教贬为“魔教”,正是为了巩固自身的合法性与统治地位;而日月神教的“三尸脑神丹”,堪称以药石行层级监视之绝唱,令恐惧内植心髓,纵无人督察,教众亦绝对服从,这正是毛细管权力最阴森的体现。

江湖对“正统”的偏执,对“魔教”的仇恨,都形成了一种“无边的氛围”。这种简单的二元对立的意识形态,为一切权力斗争、内部清洗和政治阴谋提供了天然的道德合法性。任何对这套话语的偏离,任何试图跨越正邪界线的行为,都会被视为对整个“正派”集体利益的背叛。

刘正风的“金盆洗手”,便是在这一语境下的一次“政治不正确”的行动。他渴望退出江湖纷争,回归田园琴酒,这在权力中心的眼中,是对五岳剑派对抗魔教这一集体目标的“拒不履行义务” 。他的个人追求与组织的宏大叙事发生了根本性的冲突。江湖,这个看似可以来去自由的地方,实际上并不允许其成员拥有真正的退出自由。

刘正风与曲洋的友谊,纯粹建立在对音乐的共同痴迷之上,是一种超越了身份、门派、正邪的灵魂共鸣。他们的琴箫合奏,是对自由与铁骨的咏叹,却不幸在一个充满了表演性、猜忌与“自我审查”的伪江湖中奏响。在权力编织的巨网之下,通过销毁承载自由精神的载体,完成对权力最彻底的屈服。即便是最终携任盈盈归隐的令狐冲,也是带着几分疲倦与无奈的逃离色彩,而非全然的胜利 。

琴箫虽在,但江湖已寂。

少年读金庸,只见峰巅孤松傲雪,眼珠子恨不得焊在主角身上;如今流光暗度,人间百味渐次翻腾,方悟松下有苔,石缝有草,蝼蚁衔土,万物皆在成全那座山。《笑傲江湖》的不戒和尚,正是江湖既清且浊的万千倒影里,真实存在的一个。在我看来,不戒和尚是一个深具哲学意蕴的符号。在王汎森所揭示的那个权力无孔不入、人人“自我审查”的微观世界里,不戒和尚以其彻底的“非功利性”和“非政治化”,成了一个刀枪不入的“绝缘体”。

《笑傲江湖》中,风清扬选择了避世的清醒,令狐冲追求着不可得的清醒,莫大先生则在悲凉的胡琴声中旁观着清醒。他们或出世,或挣扎,或忧愤,但都仍在权力的引力场内。唯有不戒和尚,他既不出世,也不挣扎,更不忧愤。他以一种浑不吝的、近乎于“耍无赖”的方式,生活在江湖之中,却又完全独立于江湖的评价体系之外。他不寻求推翻任何权力结构,因为在他眼中,那些结构本就虚妄如烟。

他一生行事,看似荒唐,实则只遵循一条内在的法则:至性与本真。他为爱妻而削发为僧,为爱女而奔走江湖。所有行止皆源自生命深处的灼热驱力,而非俗世规条或利害权衡。江湖上那套关于正邪、门户、辈分的毛细管网络,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渗透的缝隙。权力需要藉由人的欲望、恐惧、虚荣来发生作用,而不戒和尚的生命力是如此的饱满、纯粹,以至于权力根本无法与之对接。王汎森笔下的清代士人,核心行为是“自我删窜”与“自我压抑”。而不戒和尚的全部行为,恰恰是这两者的反面:彻底的自我表达与彻底的自我释放,在那个宏大叙事泛滥成灾的时代,却成了保存个体精神完整的唯一法门。

不戒和尚最具代表的杰作,莫过于创立“恒山别院”,堪称是对整个江湖权力结构的一次戏谑式解构。在那山高水远、烟霞自养之地,“恒山别院”兀自焕发着江湖本色,那是一片挣脱羁縻的离心力,野生的、丰茂的“化外生气”。这座小小院落,便似天开一角,容得下不拘绳墨的万物生机,它是刀光剑影里,一段自在自为的空谷足音。

想来,真正的“笑傲江湖”,原不在绝世武功,也非权斗胜出,更非遁世山野。它倒似那不戒和尚:于浊浪滔滔中,偏能凭自家章法、心头一点真,筑起一方权力染指不得、世故渗透不入的清净天地。他活得像个“笑话”,却让整个江湖都成了笑话。那真能解得《笑傲江湖》个中三昧的,恰是这灯火阑珊处的独行僧——刘正风与曲洋以命相酬谱就的绝响,终在此处觅得了真正的回音。原来浮浮沉沉的江湖寓言,终需一副不识时务的赤子心肠来点破。

江湖骇浪千重,唯此孤峰背影,自成一襟晚照。

2025年7月28日

锺叔河:用我的杯喝水

灯下看《暮色中的起飞》。

这使我记起上周的一个夏日午后。我去探望先生,《暮色中的起飞》的作者锺叔河。动身之际,天光倏然剧变。原本清朗的乾坤,竟无端端黯沉下来,砚台打翻,浓墨泼溅。狂风骤起,撼着窗户吱呀作响。我返身欲取一柄伞,抬首间,奇景又生——天边的墨色又隐去了,须臾复归清明。一场天公的变脸戏码,来得突兀,收得也迅疾,只余下空气里尚未散尽的土腥气,和心头一丝未定的恍惚,提醒着方才那片刻的昏暝并非虚幻。

早些年,我便读过《念楼学短》。那是先生为外孙女学古文而编的文言读本,也是我学习写作的范本。昔日的经典文言,常囿于崇阁秘府,或束之高头讲章,渐成浮世之外的孤悬绝响,宛若精魄囚于金柙,明珠蒙于重椟。念楼选文,如采撷星屑。《念楼学短》以慧眼匠心,剔抉精要,务求短而可诵;更辅以先生以古人酒杯浇自己块磊的“念楼曰”,顿使森然古语卸去累世玄奥的冷涩,得以浸润凡俗气息,飘入寻常灯火。

那时年轻,行文总爱追逐词句的浮艳。落笔洋洋洒洒,动辄自诩倚马千言。如今重读,方觉那些华辞丽藻撑不起文章的骨相,徒余空洞的形骸,注水相当严重。华夏文脉之精粹,常在尺幅千里,片言居要。观《论语》“子在川上”一章,“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九字,如投石入渊,激起的岂止是时间流逝的喟叹?其重若千钧,因其承载的正是上层建筑之筋骨,经济基础之脉动,时代变迁之风雷,江山演化之轨迹。九个字的下面,是时代巨轮碾过尘世的辙痕,是制度兴替、人心浮沉的无声惊雷。到了今天,总算悟到了墨痕深处,字字皆可削骨。

出版这条路走了大抵有十年了,每编成一册书稿,难免慨叹文海浩渺,字里行间冷暖自知。经手过的芸帙篇章,多半是默默耕耘的寻常作者,并非显赫的鸿儒,长年累月沉潜在案头的孤灯之下,满心所寄的或许只是尺素间的共鸣与铅字里的微光。我们在文字的荒径小道偶然晤面,品咂字句的涩甘,斟酌行距的宽舒;一声珍重,掩卷作别,不知何年何月又会在哪一册泛黄的校样边上重逢叙谈。然而流年暗换,潮汐恒替,深宵灯前检点旧籍,那些稿纸摩挲的沙沙声仿佛犹在耳畔,几乎轻轻叩一声桌案,那作者便会携着几页墨渍未干的手稿,与我共话世间的清欢与文字的冷暖。

锺叔河1957年被划为“右派”,1970年又被判刑十年,押至茶陵洣江茶场劳改,1979年提前出狱。铁窗寒夜,他不废思索:家国迷途,困守于蒙昧封闭之境,遂使苍生飘零。脱下囚衣后,发下宏愿,编一套丛书,道尽国人启眸观寰之艰辛历程。

昔魏源“师夷长技”始,凿光破壁。随后百余年,官员、学人、旅者渐蹈海西行。笔录亲闻,碎金散玉,尽藏晚清世变密码于字里行间。1979年始,锺叔河埋首故纸,孜孜寻觅清末国人的海外见闻录。三百余种史料一一过目,终选出其中百种精粹,列为《走向世界丛书》。浩繁工程,起步维艰。其时无电脑扫描,惟凭一笔一纸,枯灯枯坐,誊抄、点校、注释、发稿。印刷车间也常见他忙碌的身影——校样堆积如山,工人归心似箭,他惟以纸烟数包暖人肝肠。

1980年冬,清代李圭所著《环游地球新录》付梓,悄然列于新华书店架上。至此,《走向世界丛书》的百年航程,终启风帆。六年后,头辑卅五卷出齐。这些跨越百年的私人笔记连缀成轴,铺展为一部踉跄的文明行旅图。那是初涉沧溟的惊惶,是撞破重门的槊刃,更是近代中国人蹒跚走向世界的跫音——自懵懂“识”世、冷眼“析”世,至敞怀“纳”世,每一步都似踏在霜刃上,渗出带血的足印。

1989年,锺叔河卸任岳麓书社总编,书业中断。余稿囊载归家,珍逾拱璧,几度迁居未曾散佚。耄耋之年自誓:“此身可老,此志难灰。”时光流转二十余载,八旬长者再次领衔,亲任主编。2017年春,《走向世界丛书》终成全璧。从第一册到最后一册,这三十七年的追寻终于定格为时代一个凝重的注脚。

我步入静室,见先生半躺在床上,旁边两名护工。先生清癯得令人心紧,似一株经冬的老竹,嶙峋的枝干裹在素净的薄被里。顶上极短的寸头,如覆新雪,又似寒霜,在枕间映出一片刺目的皎白。我坐在床边,攥着他的手。先生偏瘫日久。一侧身躯已不听使唤,那左手便静静垂落在椅畔。先生喉舌亦被禁锢,不能言语。先生指了指柜子,护工明白其意,柜子里有一本新近出版的《暮色中的起飞》,先生意在赠我。护工支起移动案板,先生翻开扉页,右手执笔如握刻刀,在纸面上缓慢地凿出字迹,要将这墨痕死死地钉进纸背里去。

有一句法国诗人缪塞的箴言印在《暮色中的起飞》封底:“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经先生淬炼为人生圭臬。这只杯子虽小,却盛着多少中国读书人跌宕的心事。晚清时节,容闳携幼童渡海求学,郭嵩焘出使英伦,他们用的何尝不是乍捧的洋瓷杯?杯里盛的却是千年未有的苦酒。及至五四风雷,胡适之、陈独秀擎起的杯盏,盛满“德先生”“赛先生”的甘泉,多少青年争饮,以为可解华夏千年之渴。这杯盏流转间,映着山河破碎的倒影。

而后世道翻覆,多少人自保尚不可能,更遑论手中杯。待云开雾散,举国争觅新杯,或追逐西洋琉璃盏,或沉湎旧日青花瓷。而先生还是用案头的那只小杯自斟自饮。国人于器物制度、思想主义间辗转腾挪,汲汲于寻一“大杯”盛放救国良方,杯盘狼藉间,几忘却饮水终究是自家喉舌之事。观先生一生,编书、作文、谈史,皆手持这小小的杯。不羡巨觥,不逐时流,饮者自知其味,其间透出的,是风雨如晦中知识分子对文化命脉的孤贞守护,亦是对精神殖民的无声抵抗。

“智慧之鸟的猫头鹰,在文明的暮色中才开始起飞。”出版业的寒夜或许漫长,但先生早已演示过暮色中的起飞姿态。个人的暮色,是48岁才迎来事业开端;文明的暮色,则是传统断裂后的迷茫时分。而他的应对之策,是以出版为火炬,在黄昏时点燃星火。

所谓传世,不过是将青灯移近下一个长夜的开端。

戴慕竹:沈从文未曾写完的第十三封湘行书简

那日天色青碧,正值桃月,我与止戈驱车往凤凰古城。行经湘西丘陵,见远山迤逦,一痕黛色蜿蜒于天地之间,有几分富春山居图卷尾那抹萧疏墨韵。谷中云岚渐起,絮絮地缠住山腰,竟使层峦半隐半现。

午后抵城,择一临江民宿下榻。木楼老旧,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推窗即见沱江如练,淡淡的日光下粼粼似碎银,对岸吊脚楼的朱漆栏杆剥蚀处,露出木质纹理。水色挼蓝,偶有扁舟划过,船夫长篙一点,波纹便层层荡开。楼下有妇人浣衣,木杵声闷闷地传上来,竟与沈从文《边城》里的描述一般无二——想来这地方,几十年过去,到底还留着些旧日魂魄。

我们下楼沿江漫步。古城多食肆,檐下悬着油纸灯笼,幌子在风里轻晃,上头墨字已褪了色,却更添古意。铺子里蒸腾着腊肉、酸汤鱼的香气,混着姜糖的甜腻,我说这气味像极了香港上环的老街,只是少了海腥味,多了山岚气。

入夜后,古城灯火渐起,吊脚楼上的红灯笼次第亮起,映在沱江里,宛如一串散落的玛瑙。岸边有乐声传来,不知是芦笙还是古筝,嘈嘈切切,衬着流水声,竟恰好漫出了晚唐词章里的半阙清寒。沱江的跳岩横亘水上,乃是一排青黑岩墩,间隔尺许,供人渡江。月色昏晦,江水湍急,止戈紧攥着我的衣袖,每跨一步则停下来平复喘息。她的手指冰凉,掌心渗着汗,让我想起大学时在图书馆翻到的明代闺怨诗抄本,那些被泪水晕开的墨迹也是这般潮热交叠。

沿江有许多小姑娘扯着嗓子吆喝着苗服摄影。苗服最重绣工,凡襟领袖口裙缘,皆以彩线铺陈。针下所出,非花鸟虫鱼俗艳之形,而是盘曲回环的古老纹样。或似藤蔓勾连,或若云雷盘踞。胸前排扣大如满月,錾刻着鱼龙交缠的图腾;发间银梳横插,梳齿间垂下细链。行走时银铃簌簌作颤,其声清越,如碎玉撒落青石。

苗族服饰的价格,历来高于汉族衣裳。因手工精心缝制,单是采买布料、飞针走线绣制繁复花纹,便常需耗费数月光阴。及至现代文明勃兴,正值芳华的少女们,多离乡务工谋生,苗家织绣技艺的传承,竟渐次面临断绝之虞。如今纵有旅游业复苏之景,传统苗衣却已难复族人日常穿着之本真,华服沦为戏装,徒作游客眼中观赏把玩之道具,空留其形,失却其魂。

此刻沱江的灯火在我们眼底燃烧。归途经过虹桥,见卖银饰的老妪正在收摊,她腰间钥匙串叮当作响,竟与跳岩下的水声生出奇妙的应和。这古城日间是幅工笔,入夜便成了写意。

夜深风寒,回到民宿。窗下沱江流水声不绝,如低语,如叹息。我独坐灯下,翻一本沈从文的集子。

湘西苗寨的千年光阴,原是一场与世隔绝的缄默。山外风雷激荡,武陵云雾深处依旧守着跳香祭神的古调。直至红旗漫卷的年代,苏联画报上的钢铁洪流才冲开吊脚楼的门扉,苗家少女拆下百褶裙上的蝴蝶图腾,被迫吞咽,难免几分无奈和被动。今观苗寨,苗族的磨鼓舞终成“东方的迪斯科”。  

回望并非沉湎,那些未被规训的青山秀水、素朴人情,或许才是我们需要的一剂清凉散。

次日薄明,我们离开沱江,前往边城茶峒。此地是三省齿咬之处,左脚踩湘,右足踏黔,回首顾盼间,衣袂已扫着渝境风尘。桥下清水江将三地血脉悄然勾连,整座边城仿佛浮游于水镜之上。边城的青石板路蜿蜒如蛇,两侧木楼皆以杉木为骨,经年累月,光泽乌黑油亮。

我们花了两元钱乘坐拉拉渡。所谓拉拉渡,不过一叶扁舟,舟首尾各凿孔眼,贯以茶碗口粗的铁环,环中穿索。铁索横江,色如沉墨,早被世代掌温磨出哑光,指触上去,竟有温润的玉感。

老船公踞坐船头,俨然是尊水锈蚀成的木雕。见客来,也不言语,探身握住那悬索上的木钩。钩是野梨木削就的,纹理虬曲,呈琥珀色。船便动了,既无橹也无篙,全凭老船公筋肉偾张的双臂,引索而行。索上铁环相啮, “咯——吱——”长吟,声响沉滞,如推古墓石门。拉拉渡的玄机,大约就在这若即若离里。铁索绷直如弦,渡船是弦上颤动的音符;而过客匆匆,转瞬无踪。唯老船公坐成磐石,水面浮动的皱纹,不知几道属酉水旧梦,几道属新添风霜。

到得对岸,止戈俯身掬水,忽问:“都说苗女会放蛊,你说这水里会不会有相思蛊?”我笑道:“蛊毒再毒,毒不过相思。” 三省之水在此处交汇成无主之境,茶峒人将蛊毒的隐秘绣进衣上繁纹,将百虫相噬的传说熬成苦药,悬于门扉。

蛊术之事,看似荒诞,实则映照人心。边地妇人施蛊,未必出于恶意,而多因世道不公,弱者无路可走,只得借幽冥之力自保。然而,世人谈蛊色变,尤其对异族心怀戒备。人生在世,终究要与他人往来。既不能闭户独居,又常视他者为威胁。如今世道,猜忌弥漫,陌路相逢,先存三分戒心。这般“他人即地狱”的念头,比刀兵更伤世道人心。今日虽无大乱,而暗箭伤人、傲慢欺压之事,又何尝少见?止戈掬起的江水,竟映出我们自身魂灵的倒影——每个异乡客行至边界,袖中都藏着半罐未启封的蛊。

行箧中总少不得一册书,积习使然。此去茶峒,带的自然是沈从文的《边城》。书是新版,翻动时簌簌作响。入夜展读,书页间的文字倏然活了,1934年的墨痕与2025年的月色重叠,沈从文的青黛山水成了我指尖的体温。书边批注的笔迹印洇了潮气,像极了边城人眼角的泪痕,欲干未干。

湘西的所谓“巫蛊”文化,实则是湘西女子的“行巫、放蛊与落洞”,背后是她们被压抑的生命力无处宣泄的愤懑。因此,《边城》就不只是“唯美”,恰是因边城无法完全隔绝外界的侵扰,那些被压抑的野性便在命运的裂缝中化作无声的恸哭;而放蛊的阴影,亦因人心未能真正相通。

我与止戈踏进凤凰城中营街那方四合院时,日光正暖得发糯。门楣上“沈从文故居”五字漆色斑驳,倒像是从《边城》手稿里拓下来的旧印。两张通票索价不菲,我们仿佛捏着两页泛黄的文学史。院子不大,天井里一缸睡莲浮着碎萍,几竿瘦竹倚墙而立。游人仅只我们俩,脚步声在青石板上敲出空响。书房在西厢,门槛不高,抬脚却沉,仿佛跨进的是《边城》里那句“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旧书桌上砚台犹润,仿佛先生刚搁笔去沏一壶“古丈毛尖”,袍角还扫过青砖地上的光影。

先生的文字,从湘西吊脚楼的檐角出发,终抵达人类共通的困境。当老船夫的渡船再也载不动顺顺家的旧情,当汉家少女面对苗寨郎君既羞怯又惶惑,那衣襟上绣的何止是花鸟——分明是族群心墙上蔓生的藤蔓,柔软又固执。

戴慕竹:衣未改

文 / 江湖传说中帅得掉渣的笔帅
文 / 江湖传说中帅得掉渣的笔帅

我始终这么认为,《倚天屠龙记》的开首写得真好。

虽不敢妄言能与《百年孤独》中那悠长而遥远的午后比肩,至少,比起《情人》那“备受摧残的面容”,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使年命之促而无可如何,而在光阴流转中,每个人的宿命,却也安排得那么妥帖。郭襄一剑一驴走天涯,寻找在她十六岁生日时给她放烟花的他。好像有谁对她讲过时间转瞬即逝,在一生最年轻的岁月,在这样的时候,那时间来去匆匆。可终究,红颜鬓边霜雪留,余生独对青灯古佛。而她的徒孙灭绝师太,于情一概灭之绝之,参一生也参不透这条难题,与她的祖师相比,那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这两天天气和煦。前一阵子还有风有雨,乍暖还寒。冬夜挑灯,随手打开《倚天》的扉页。那是徐三庚刻的印“曾经沧海”。那时候年轻,一门心思地贪嚼热闹的故事,正眼也不会瞧这些印在扉页上的印章。曾经沧海,少年子弟江湖老,即便百般煎熬,终究觉得你最好。张三丰何尝不是如此。百年功力,百年修为,也无法化去那明眸皓齿的少女的容颜。而《倚天》的最后一册,扉页刻的是清人鞠履厚的方印“可是当年人面”。全印密实,几不透风。人的年齿渐增,不会再是少年时的模样,回首前程,缅怀过去,总不免觉得往昔的一切都要比眼前的事美好。“不识张郎是张郎”,张无忌也不是从前的张无忌,周芷若也不是汉水舟中的少女,赵敏也不是那个心机缜密、权倾朝野的郡主,而殷离竟永远记挂着那个在蝴蝶谷咬伤她手背的一身狠劲的少年。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到底意难平。

金庸说他最爱小昭,每每念及她的结局都倍觉惆怅。我倒是很怜惜殷离,一辈子踏遍千山万水,寻寻觅觅,蝴蝶谷里到底是冷冷清清,那个人杳无踪影。这点倒与郭襄有点相像。郭襄遇山而止,而殷离?

张无忌起过同娶四美的念头。他不需要曾经什么沧海,大海原本就是他的故乡了,小时候就跟爹妈和义父住在一座私家岛屿里,每天面朝大海。有一回带着赵敏、芷若、殷离、小昭出海旅行,但背时得紧,殷离辞世,小昭远走波斯,赵敏与芷若,张无忌只能二选一。张无忌好不懊恼,原本可以通吃的完美结局,现在只落得做单项选择题的收场。

最终他选了赵敏。芷若落选的缘由,即如张无忌所说,对赵敏“又爱又恨”,对芷若“又敬又怕”。“又爱又恨”不带歧义,常常用于坠入爱河的小儿女身上。但“又敬又怕”却有些费斟酌了。敬者,敬而远之,怕者,耽惊受怕。“敬怕”不适于恋人,那是对长辈才有的衷素。那答案自然呼之欲出了,周芷若比张无忌还小几岁,而张对周竟有“长辈”的心境了。那是什么概念?

换成我也一定选赵敏。那简直是一定的。

张、周二人相识于汉水舟中,那时他们还是孩子,两小无猜,芷若悉心照料受玄冥神掌折磨的小无忌,亲自给他喂饭。如无意外,金庸写起来也轻松极了,就安排他俩成婚,省事。偏偏世事难测,江湖难测,人心难测。自她入职峨嵋大门始,心性有所变化。换言之,“价值观”重新树立了。周芷若出身船家,无权无势,纵然师父青眼有加,在峨嵋这间百年民企里,也活得压抑和亦步亦趋。而赵敏则相反,贵为一郡之主,自小玉食锦衣,万物不缺,独缺爱情。

芷若对无忌当然有情,但仅此而已。她很清楚自己的欲求并始终追随内心,那就是权位。因此夺剑取刀,取得秘籍,研习武功速成之法,最终如愿坐上峨嵋总裁的位置。倘若天遂人愿,她还想拉皇帝下马,到时峨嵋总裁不做也罢,直接仿效则天大帝。书中有证:

“韩林儿拍手道:‘那时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杨左使和彭大师便是左右丞相,那才教好呢!’周芷若双颊晕红,含羞低头,但眉梢眼角间显得不胜欢喜。”

当然书中并没有明言,但据此推测,张教主假若不当皇帝,她倒是兴趣颇浓,很有取而代之之意。

张无忌“敬怕”的到底是什么?实则源自周芷若那深不可测的权欲之渊。张无忌武功高,长得不差,颇得女人缘,却对政治一窍不通。身为凡尘一粟,性情淳厚,不争不抢,却要与一位周身洋溢着“武则天”般权谋气息的女子共度晨昏,此景之凄厉,犹如利刃割帛,触目惊心。换成我也一定逃离。那简直是一定的。因此就有了“新妇素手裂红裳”。

而赵敏则不同了。她的目标一样很明确,要的是张无忌。书中说到赵敏给张无忌买衣服的那一节:

“张无忌心中怦然一动,先前只觉她衣饰华贵,没想到蒙汉之分,此时经她提醒,才想到她全然是汉人姑娘的打扮。只见她双颊晕红,眼中水汪汪的脉脉含情,他突然之间,明白了她的用意,说道:‘你……你……’”

她的用意就是,跟心上人穿同一种服饰,做一名寻常汉家女子。

金庸在《后记》中写道:“我自己心中,最爱小昭。只可惜不能让她跟张无忌在一起,想起来常常有些惆怅。”或许,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但金庸不知不觉地透出一个真相:之所以得不到,皆因有太多执著。一个恋着掌门,一个远赴异域,应作如是观。

END

戴慕竹:庚子日记若干则

文 /江湖传说中帅得掉渣的笔帅

庚子至今,一晃四年。近城远山,都是人间。因此随意拣了几则,为了方便,省去日期,以数字代替。

晴。因积书盈柜,遂开柜理之,一书坠落,断为两半。吾视之,乃《蝶恋花》。呜呼,相伴一载,遽尔玉殒;或烟景似醉,恋恋红尘竟弃吾羽化乎?哽恸留联,奈何奈何。吾以胶水勉强粘之,每一念及,哀慼益深。

晛。回奥园修订集贤校本课程。午收《山谷词》,昨日购之。前言记载,1950年代,马兴荣受龙沐勋勉励,着手校订山谷词。中间事阻,一搁四十年。四十年后笺注已毕,而忍寒老人墓木已拱,诚如山谷道人“老尽少年心”也。

三 

晴。晨继续修订集贤教材一事;友以生日书《牧斋集》见贻。忆及初见,当在两年前岁末,今予诚如牧斋之谓“头白那禁更白头”也。

晴。陈姓友人岁末来穗过访,为余校订汉服一书,感谢莫名。今远赴蜀地,再会之日未期。

晴。仨徒以《郑天挺日记》见贻。一代学人心路,刚毅坚卓之精神令吾辈心折。惜仨徒设计之路终为稻粱所屈。夜读平安帖,忆昔游兰亭,茂林修竹,清流潆洄,而逸少遗风,时时入梦。

晨阴。集贤第一册设计完毕,交付打样。收友人所贻生日书《蜜蜂的寓言》。即便杏花消息阑珊,而缅思旧雨如故,感切于心。黄昏冥晦,雨意浓密。戌时伴以轰雷,风疾雨骤。

晨阴,黄昏小雨。回奥园煮龙井,窗前小啜。不经意处扫视柜上裱框之枯叶,猝尔记起昨梦。裱框坠地,枯叶灰殒,余竟伤心不止。购《梅贻琦日记》,灯下读之,为运转学校而周旋于政客,奔波四方,忾叹经济不易。

晨雨丝如织。报纸如期出版,差一司机运送,或烟雾迷蒙,竟兜转于途。午寄集贤课程。购《贾伯斯传》,人生浮云苍狗耳,当听命于内心。

阴雨似秋。敲定《馨笺集》版式。去年今日,收绍兴佳酿若干。晚于302清检物事,忆昔共共谋前程,美醖香茗;而今泊港避浪,怀想依依。

寒雨不止。清明假日。晨十时起身。午饭煮面,吃毕继续睡。17时醒,又闻窗外雨声淅沥,清寒透幔。夜读《梅贻琦日记》。“为政不在多言,顾力行如何耳”,何止为政?人生于世,口只为吃饭也。

十一

阴雨连绵。午与小徒国豪茶聊颇久。渠言设计终非所好,拟改辙动漫。予嘉善,少年不废光阴,桑弧蓬矢,丈夫之志,追随内心,佳矣。

十二

晴。收《馨笺集》样书,并寄往京城。封面质量有所欠缺。午与彭总合力将《正是读书时》挂于墙上。读书四时皆宜,所谓“落花水面”“小斋幽敞”也,而读书亦误己多矣。着手集贤课程第二册。

十三

晴。购《情人》。道乾先生译笔干净流丽,上等文本。而杜氏之爱,亦乖逆而沧桑。以《王羲之墨迹》赠晋桃兄,羲之书自不必言,而才情冠绝,数言传其意。

十四

晴热。着单衣依然汗湿。欲更新源流公众号之汉服杂志书,茫无头绪。晚翻《江村经济》。中国农村的问题是饥饿问题。

十五

晛。源流公号推送完毕。字字不易。现下中国,以至更长一段时间,做“文化”尚嫌寂寞。予之文案“灾难之下的文化逆行”,语过乐观,其实质是“文化之烈士”也。收《Life Wear》杂志,乃设计之反面教材。夜落小雨,即停。

十六

《梅贻琦日记》断续阅毕,累时月余。予随其足迹,一路风尘,而今终点已达,心生几许怅然。梅氏治校兼涵并容,始终坚持学术思想自由。反观今日,既无思想,且多高楼。斯人不出,如苍生何。夜雨即过。

十七

晴。与大龙互校《馨笺集》,折腾一日。识字忧患始,信然。大半光阴葬此,生计艰难。

十八 

“5•1”依旧劳作。圣经云,人类终身劳苦,方能得食。众生不易。收香港三联版《彷徨》以及三民书局《桃花扇》。夜读吕纬甫,琐碎之日常,悲怆之磊落,一股愤懑抑止不住。理发。发如霜,已侵半边青丝。

十九

晴。友人发来汉服推广之订阅号,承其校订,寸衷感戢。纸质凋零,电子盛行,昔日本木下氏制作两期《Life Wear》令纸质杂志起死为生,予之汉家一书当再令纸媒复活N次。晚收敦煌版《坛经》,其版本众多,总难逃去不下怜世心肠,寄之以贝叶。

二十

晴。拟汉语江湖丛书合同。《后浪》刷屏,虽陈词慷慨,却空洞做作,自慰自欺,世道往复,卑劣与愚蠢依旧轮回不息。前浪、后浪不过一泡沫耳。购港版《呐喊》一册。五四以后,铁屋依然完好。

二一

晴。始着短袖。《馨笺集》二稿寄京。前后逾月有余。所谓有志于此,遂经磨砺,不足宽慰一二矣。灯下校稿,郁燠难耐,子时就寝。购《汪兆镛诗词》一册,前朝番禺遗老,执拗保守,却心忧黎元。与汪兆铭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二二

晴。晨读。予谓人于天地,须留三分市侩,处世不致扞格;须留七分耿介,谋生当图踏实。收《嬾真子录》《松窗杂录》各一册。正史无可观,惟稗官消夏。时至黄昏,黑云覆压,闷雷隐现。俄尔风疾雨骤,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二三

晛。午收《毛泽东早期文稿》,其中《体育之研究》有言“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于今观之,远离甚焉。不特雄性如雌,其精神亦多残疾。

二四

晴。编集贤课程。收台版王鼎钧散文集。乡愁郁勃难遣,积于左心房。半生漂泊,他乡难置灵魂,故乡难置肉身,总归如此。日夕天黑似墨,继而雨挟风势,窗外瞬间海景。

二五

昙。外出,午归。收港版《呼兰河传》一册。萧红叙事寂寞,落纸成烟霞,宛然普鲁斯特之注脚。楠木发来日签,以丰子恺画配图。丰氏只生欢喜,片片落英,都沁着人间情味,究竟情因年少,酒因境多。

二六

晴。熙阳遍照。购台版《西厢记》一册,陈之几案,日夕相晤,挽文思之枯涩。雠校《馨笺集》,即付剞劂,叹成书匪易。向晚云厚日敛,窗外淅淅飒飒,顷刻狞雷驱猛雨。挑灯读金瓶梅,惜太监版,不尽人意。

二七

礼拜。赴奥园校勘《馨笺集》。收《元曲纪事》《王羲之尺牍集》各一册。夕景昏霭,瞬息惊电裂空,雨泻如注。挑灯读右军帖,如聆松风,浣尽十年尘胃矣。逸少任诞之士,写字乃末技耳,今人追捧如此,亦可笑复可叹。

二八

晨雨如丝。收《儒林公议》一册,初夏读宋人笔记,颇能消暑。晚天沉,少顷色霁。挑灯《秋灯琐忆》,芭蕉夜雨,点点滴滴而已。

二九

连雨多日,今霁。“汉语江湖”诗丛合同拟毕。收《逸梅闲话》一册,偏三国之故实。三国风云激荡,人才辈出,无非功成骨枯,家天下耳。窗外月出,夏月宜枕簟,暂不读书,烹茗自娱。

三十

阴。午梁兄来,商计图书出版一事。集贤课程第二册编讫,三稿《馨笺集》寄京。收台版王鼎钧《风雨阴晴》一册,桑田几变,所谓故乡,无非亲人具在。窗外淅冽冽,挑灯风雨阴晴。

三一

阴。收全唐诗,大略性情所寄,千载同符。傍晚雨横,回途雨势再增。挑灯唐诗,信手732卷之长屋,文字足感,不惜身命。

三二

同事约酒,惜因事未果。雨令夜长,挑灯《幽梦影》,美学读物,有小迂腐而无酸腐。

三三

昙。晨拟出版合同。收《醉古堂剑扫》一册。此书著者假托眉公之名,可知古代书商亦借名人效应,以资速售耳。午未寝,手书几行寄友,不过寒温之句。薄暮行云叆叇,夜间轰雷不止。挑灯醉古堂,虽为清言,亦道人性曲尽岩险。

三四

昙。《三轻整脊》款项已收。过午芳姐见访。茶叙忻畅,书之后期,需要渠道,方能成事。所言颇中肯。其诗集《戴口罩的春天》遂敲定托予出版。庚子大疫,神州遭劫,诗人本弱,下笔千钧,呐喊,讴歌,彷徨,批判,百感郁勃,发而为诗,启瞶振聋。镜不幸而遇嫫母,砚不幸而遇俗子,剑不幸而遇庸将,此书幸而遇我。

三五

阴。芳姐发来诗稿《戴口罩的春天》。傍晚见午饭残留,遂加热食之。夜间归途,抬头见月。挑灯全唐诗,见则天叙次第五卷,与长孙皇后、上官婉儿并坐。终究后妃矣。

三六 

阴。夜过石四。诸多念念,不得停住。收《楞严经》一册。忆儿时明真,虽未开蒙,亦可辨色,而今经教化,却混淆黑白。一度憧憬成人世界,及长,却未能成为孩孺时所想之人。挑灯读经,时光流易,性未曾皱。

三七

霖沥。收《王韬诗集》《西学东渐记》各一册。晚至超市购日用品,归途无雨。夜挑灯兰卿、容闳。同属睁眼看世界之巨子,各有各命途。

三八

昙。《馨笺集》出版,500册装箱寄京。十旬竣工,期间辛艰,自知而矣。今重负已释,眼笑眉舒。

三九

晴。客户来。一时雅论清谈,啜茗舒畅。申时赴根聚地,席间饮桃花醉,盖量浅,羞于举白。戌时归,洗漱毕阅《松坡文集》,语不妄发,多有为之言,亦可破孤闷。

四十

“鹦鹉”绕道,带雨不止。惊悉常州市河滨小学之缪可馨坠楼事件。原来作文杀人见血,于今见之,原来看客之幽魂,人间尤夥。默哀。《馨笺集》已到京。京城疫情复燃,大龙再遭禁足,几箱书籍暂置保安室。大龙未能亲抚书皮亲闻墨香,焦炙不已。

四一

晴。芳姐来,商洽诗集出版并封面设计事宜。收《莫友芝全集》。疫情所致,半年未置大部头,令伯涵京华一见倾心者,不多,当不吝购得。午阿豪来辞行,随身两年,今会见未期,徒增感怆。

四二

晴。收《全元散曲》三册。元代国力,自是无法比之与唐宋,元散曲自然生存匪易,甚而自生自灭,留存数量不及唐宋诗词之三分一。书册侵食地盘严重,复理之,有迅翁“收拾破书数册以自怡说”之笑叹。

四三

晴。打点行装归家,父母早早候于门扉。夜闲话,母亲为予手工针织一件毛衫,今已完竣,令予试着,贴身舒适,伊开颜。予瞥见伊素发稠矣。更深回房就寝,逡巡于书柜良久,信手打开狄金森。

四四

晴。晨别家赴穗。父母养一肥鸡,杀之,命予带便置于行装,端午加餐。谋生江湖,萍踪浪影,未得伏侍左右,亦是罪愆。午时到奥园,收熊教授潢裱 。申时日环食,端EOS6D摄一帧。夜挑灯高季迪诗,有“月明林下美人来”一句,季迪为伟人欣赏,亦由此句。予独喜《龙城录》,乃忆大梅花树下。

四五

晴。“汉语江湖”诗丛选题上报,撰丛书之简介,250余字。收《苌楚斋随笔》两册。夜挑灯刘十枝,逸事可观,多补正史之阙。论诗则主张“全以意胜,不在词藻”,“词藻”易,“意胜”须天授欤?

四六

晴。芜湖宋磊赠予一册《一心惟尔》,书名佳,书评亦可观。收王鼎钧《小而美散文》一册。夜挑灯小船小桥小渡头,细雨临风岸,皆各有因缘。

四七

晴。夜于胡桃里饮酒,不佳。归寓后洗漱,似昏而醒。凌晨二时未眠,读王塘南集。偶瞟手机,得悉迭戈逝世。场下糜烂,场上封神;半个迭戈,已然称王。

四八

晴。冻。收包裹一件,芜湖寄出,乃《西湖游览志余》一册;得大龙所贻书籍若干,《说园》一册,《馨笺集》一册,《笑傲》一册,并嘱予在其扉页互签,以志之。

四九

冻。风甚壮。题《馨笺集》打油一首:“一纸承诺十六年,午夜梦回忆从前。校得书中几个字,换壶清酒花间眠。”题《笑傲江湖》扉页一段:“此版笑傲封面竟UV烫黑金,且前插几幅彩页。稀奇。读笑傲宜干烈酒,快马美人俱往矣,惟一樽一曲,能诉衷肠,能知情浓,能慰平生。”晚收同事所赠《凛冬将至》,此夜沐手焚香,拥衾读之,心上温暖。

五十

晴。向晚离穗赴紫城,亥时下榻维也纳。卸下背包,拿出一卷《陶庵梦忆》。洗漱完毕,就灯翻阅,念其故国之思。尔后枕梦忆入梦忆。

五一

雾雨。晨七时起,驱车往乡镇一中学。其间与校长拉谈,彼谓办学宗旨,无他,唯“读书”尔。古今名著,灿若星辰,若不苦读,来校何为?终耗光阴。一乡镇校长,胸中见识,竟大不同,予为之悦服。夜饮大醉,子时抵穗。

END

筆帥:衣未改

我始终这么认为,《倚天屠龙记》的开首写得真好。

不敢说比得上《百年孤独》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至少,比起《情人》那“备受摧残的面容”,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金庸用他自创而娴熟的乾坤大挪移,转换大时空。而光阴流转中,每个人的宿命,却也安排得那么妥帖。郭襄一剑一驴走天涯,寻找在她十六岁生日时给她放烟花的他。好像有谁对她讲过时间转瞬即逝,在一生最年轻的岁月,在这样的时候,那时间来去匆匆。可终究,红颜鬓边霜雪留,余生独对青灯古佛。而她的徒孙灭绝师太,于情一概灭之绝之,参一生也参不透这条难题,与她的祖师相比,那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这两天天气和煦。前一阵子还有风有雨,乍暖还寒。春夜挑灯,随手打开《倚天》的扉页。那是徐三庚刻的印“曾经沧海”。那时候年轻,一门心思地贪嚼热闹的故事,正眼也不会瞧这些印在扉页上的印章。曾经沧海,少年子弟江湖老,即便百般煎熬,终究觉得你最好。张三丰何尝不是如此。百年功力,百年修为,也无法化去那明眸皓齿的少女的容颜。

而《倚天》的最后一册,扉页刻的是清人鞠履厚的方印“可是当年人面”。全印密实,几不透风。人的年齿渐增,不会再是少年时的模样,回首前程,缅怀过去,总不免觉得往昔的一切都要比眼前的事美好。“不识张郎是张郎”,张无忌也不是从前的张无忌,周芷若也不是汉水舟中的少女,赵敏也不是那个心机缜密、权倾朝野的郡主,而殷离竟永远记挂着那个在蝴蝶谷咬伤她手背的一身狠劲的少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到底意难平。

金庸说他最爱小昭,每每念及她的结局都倍觉惆怅。我倒是很怜惜殷离,一辈子踏遍千山万水,寻寻觅觅,蝴蝶谷里到底是冷冷清清,那个人杳无踪影。这点倒与郭襄有点相像。郭襄遇山而止,而殷离?

张无忌起过同娶四美的念头。

他不需要曾经什么沧海,大海原本就是他的故乡了,小时候就跟爹妈和义父住在一座私家岛屿里,每天面朝大海。有一回带着赵敏、芷若、殷离、小昭出海旅行,但背时得紧,殷离辞世,小昭远走波斯,赵敏与芷若,张无忌只能二选一。

张无忌好不懊恼,原本可以通吃的完美结局,现在只落得做单项选择题的收场。

最终他选了赵敏。

芷若落选的缘由,即如张无忌所说,对赵敏“又爱又恨”,对芷若“又敬又怕”。“又爱又恨”不带歧义,常常用于坠入爱河的小儿女身上。但“又敬又怕”却有些费斟酌了。敬者,敬而远之,怕者,耽惊受怕。“敬怕”不适于恋人,那是对长辈才有的衷素。那答案自然呼之欲出了,周芷若比张无忌还小几岁,而张对周竟有“长辈”的心境了。那是什么概念?换成我也一定选赵敏。那简直是一定的。

张、周二人相识于汉水舟中,那时他们还是孩子,两小无猜,芷若悉心照料受玄冥神掌折磨的小无忌,亲自给他喂饭。如无意外,金庸写起来也轻松极了,就安排他俩成婚,省事。偏偏世事难测,江湖难测,人心难测。自她入职峨嵋大门始,心性有所变化。换言之,“价值观”重新树立了。周芷若出身船家,无权无势,纵然师父青眼有加,在峨嵋这间百年民企里,也活得压抑和亦步亦趋。而赵敏则相反,贵为一郡之主,自小玉食锦衣,万物不缺,独缺爱情。

芷若对无忌当然有情,但仅此而已。她很清楚自己的欲求并始终追随内心,那就是权位。因此夺剑取刀,取得秘籍,研习武功速成之法,最终如愿坐上峨嵋总裁的位置。倘若天遂人愿,她还想拉皇帝下马,到时峨嵋总裁不做也罢,直接仿效则天大帝。书中有证:

“韩林儿拍手道:‘那时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杨左使和彭大师便是左右丞相,那才教好呢!’周芷若双颊晕红,含羞低头,但眉梢眼角间显得不胜欢喜。”

当然书中并没有明言,但据此推测,张教主假若不当皇帝,她倒是兴趣颇浓,很有取而代之之意。

张无忌“敬怕”的到底是什么?答案很明显,周芷若的权欲。张无忌武功高,长得不差,颇得女人缘,却对政治一窍不通。一介平民,老实无争,与一个全身上下“则天”因子作祟的人一块生活,这画面也太过鲜血淋漓了。换成我也一定逃离。那简直是一定的。因此就有了“新妇素手裂红裳”。

而赵敏则不同了。

她的目标一样很明确,要的是张无忌。书中说到赵敏给张无忌买衣服的那一节:

“张无忌心中怦然一动,先前只觉她衣饰华贵,没想到蒙汉之分,此时经她提醒,才想到她全然是汉人姑娘的打扮。只见她双颊晕红,眼中水汪汪的脉脉含情,他突然之间,明白了她的用意,说道:‘你……你……’”。

她的用意就是,跟心上人穿同一种服饰,做一名寻常汉家女子。

金庸在《后记》中写道:“我自己心中,最爱小昭。只可惜不能让她跟张无忌在一起,想起来常常有些惆怅。”或许,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但金庸不知不觉地透出一个真相:之所以得不到,皆因有太多执著。不然,一个恋着掌门,一个远赴异域,终究惆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