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慕竹:衣未改

文 / 江湖传说中帅得掉渣的笔帅
文 / 江湖传说中帅得掉渣的笔帅

我始终这么认为,《倚天屠龙记》的开首写得真好。

虽不敢妄言能与《百年孤独》中那悠长而遥远的午后比肩,至少,比起《情人》那“备受摧残的面容”,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使年命之促而无可如何,而在光阴流转中,每个人的宿命,却也安排得那么妥帖。郭襄一剑一驴走天涯,寻找在她十六岁生日时给她放烟花的他。好像有谁对她讲过时间转瞬即逝,在一生最年轻的岁月,在这样的时候,那时间来去匆匆。可终究,红颜鬓边霜雪留,余生独对青灯古佛。而她的徒孙灭绝师太,于情一概灭之绝之,参一生也参不透这条难题,与她的祖师相比,那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这两天天气和煦。前一阵子还有风有雨,乍暖还寒。冬夜挑灯,随手打开《倚天》的扉页。那是徐三庚刻的印“曾经沧海”。那时候年轻,一门心思地贪嚼热闹的故事,正眼也不会瞧这些印在扉页上的印章。曾经沧海,少年子弟江湖老,即便百般煎熬,终究觉得你最好。张三丰何尝不是如此。百年功力,百年修为,也无法化去那明眸皓齿的少女的容颜。而《倚天》的最后一册,扉页刻的是清人鞠履厚的方印“可是当年人面”。全印密实,几不透风。人的年齿渐增,不会再是少年时的模样,回首前程,缅怀过去,总不免觉得往昔的一切都要比眼前的事美好。“不识张郎是张郎”,张无忌也不是从前的张无忌,周芷若也不是汉水舟中的少女,赵敏也不是那个心机缜密、权倾朝野的郡主,而殷离竟永远记挂着那个在蝴蝶谷咬伤她手背的一身狠劲的少年。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到底意难平。

金庸说他最爱小昭,每每念及她的结局都倍觉惆怅。我倒是很怜惜殷离,一辈子踏遍千山万水,寻寻觅觅,蝴蝶谷里到底是冷冷清清,那个人杳无踪影。这点倒与郭襄有点相像。郭襄遇山而止,而殷离?

张无忌起过同娶四美的念头。他不需要曾经什么沧海,大海原本就是他的故乡了,小时候就跟爹妈和义父住在一座私家岛屿里,每天面朝大海。有一回带着赵敏、芷若、殷离、小昭出海旅行,但背时得紧,殷离辞世,小昭远走波斯,赵敏与芷若,张无忌只能二选一。张无忌好不懊恼,原本可以通吃的完美结局,现在只落得做单项选择题的收场。

最终他选了赵敏。芷若落选的缘由,即如张无忌所说,对赵敏“又爱又恨”,对芷若“又敬又怕”。“又爱又恨”不带歧义,常常用于坠入爱河的小儿女身上。但“又敬又怕”却有些费斟酌了。敬者,敬而远之,怕者,耽惊受怕。“敬怕”不适于恋人,那是对长辈才有的衷素。那答案自然呼之欲出了,周芷若比张无忌还小几岁,而张对周竟有“长辈”的心境了。那是什么概念?

换成我也一定选赵敏。那简直是一定的。

张、周二人相识于汉水舟中,那时他们还是孩子,两小无猜,芷若悉心照料受玄冥神掌折磨的小无忌,亲自给他喂饭。如无意外,金庸写起来也轻松极了,就安排他俩成婚,省事。偏偏世事难测,江湖难测,人心难测。自她入职峨嵋大门始,心性有所变化。换言之,“价值观”重新树立了。周芷若出身船家,无权无势,纵然师父青眼有加,在峨嵋这间百年民企里,也活得压抑和亦步亦趋。而赵敏则相反,贵为一郡之主,自小玉食锦衣,万物不缺,独缺爱情。

芷若对无忌当然有情,但仅此而已。她很清楚自己的欲求并始终追随内心,那就是权位。因此夺剑取刀,取得秘籍,研习武功速成之法,最终如愿坐上峨嵋总裁的位置。倘若天遂人愿,她还想拉皇帝下马,到时峨嵋总裁不做也罢,直接仿效则天大帝。书中有证:

“韩林儿拍手道:‘那时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杨左使和彭大师便是左右丞相,那才教好呢!’周芷若双颊晕红,含羞低头,但眉梢眼角间显得不胜欢喜。”

当然书中并没有明言,但据此推测,张教主假若不当皇帝,她倒是兴趣颇浓,很有取而代之之意。

张无忌“敬怕”的到底是什么?实则源自周芷若那深不可测的权欲之渊。张无忌武功高,长得不差,颇得女人缘,却对政治一窍不通。身为凡尘一粟,性情淳厚,不争不抢,却要与一位周身洋溢着“武则天”般权谋气息的女子共度晨昏,此景之凄厉,犹如利刃割帛,触目惊心。换成我也一定逃离。那简直是一定的。因此就有了“新妇素手裂红裳”。

而赵敏则不同了。她的目标一样很明确,要的是张无忌。书中说到赵敏给张无忌买衣服的那一节:

“张无忌心中怦然一动,先前只觉她衣饰华贵,没想到蒙汉之分,此时经她提醒,才想到她全然是汉人姑娘的打扮。只见她双颊晕红,眼中水汪汪的脉脉含情,他突然之间,明白了她的用意,说道:‘你……你……’”

她的用意就是,跟心上人穿同一种服饰,做一名寻常汉家女子。

金庸在《后记》中写道:“我自己心中,最爱小昭。只可惜不能让她跟张无忌在一起,想起来常常有些惆怅。”或许,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但金庸不知不觉地透出一个真相:之所以得不到,皆因有太多执著。一个恋着掌门,一个远赴异域,应作如是观。

END

戴慕竹:庚子日记若干则

文 /江湖传说中帅得掉渣的笔帅

庚子至今,一晃四年。近城远山,都是人间。因此随意拣了几则,为了方便,省去日期,以数字代替。

晴。因积书盈柜,遂开柜理之,一书坠落,断为两半。吾视之,乃《蝶恋花》。呜呼,相伴一载,遽尔玉殒;或烟景似醉,恋恋红尘竟弃吾羽化乎?哽恸留联,奈何奈何。吾以胶水勉强粘之,每一念及,哀慼益深。

晛。回奥园修订集贤校本课程。午收《山谷词》,昨日购之。前言记载,1950年代,马兴荣受龙沐勋勉励,着手校订山谷词。中间事阻,一搁四十年。四十年后笺注已毕,而忍寒老人墓木已拱,诚如山谷道人“老尽少年心”也。

三 

晴。晨继续修订集贤教材一事;友以生日书《牧斋集》见贻。忆及初见,当在两年前岁末,今予诚如牧斋之谓“头白那禁更白头”也。

晴。陈姓友人岁末来穗过访,为余校订汉服一书,感谢莫名。今远赴蜀地,再会之日未期。

晴。仨徒以《郑天挺日记》见贻。一代学人心路,刚毅坚卓之精神令吾辈心折。惜仨徒设计之路终为稻粱所屈。夜读平安帖,忆昔游兰亭,茂林修竹,清流潆洄,而逸少遗风,时时入梦。

晨阴。集贤第一册设计完毕,交付打样。收友人所贻生日书《蜜蜂的寓言》。即便杏花消息阑珊,而缅思旧雨如故,感切于心。黄昏冥晦,雨意浓密。戌时伴以轰雷,风疾雨骤。

晨阴,黄昏小雨。回奥园煮龙井,窗前小啜。不经意处扫视柜上裱框之枯叶,猝尔记起昨梦。裱框坠地,枯叶灰殒,余竟伤心不止。购《梅贻琦日记》,灯下读之,为运转学校而周旋于政客,奔波四方,忾叹经济不易。

晨雨丝如织。报纸如期出版,差一司机运送,或烟雾迷蒙,竟兜转于途。午寄集贤课程。购《贾伯斯传》,人生浮云苍狗耳,当听命于内心。

阴雨似秋。敲定《馨笺集》版式。去年今日,收绍兴佳酿若干。晚于302清检物事,忆昔共共谋前程,美醖香茗;而今泊港避浪,怀想依依。

寒雨不止。清明假日。晨十时起身。午饭煮面,吃毕继续睡。17时醒,又闻窗外雨声淅沥,清寒透幔。夜读《梅贻琦日记》。“为政不在多言,顾力行如何耳”,何止为政?人生于世,口只为吃饭也。

十一

阴雨连绵。午与小徒国豪茶聊颇久。渠言设计终非所好,拟改辙动漫。予嘉善,少年不废光阴,桑弧蓬矢,丈夫之志,追随内心,佳矣。

十二

晴。收《馨笺集》样书,并寄往京城。封面质量有所欠缺。午与彭总合力将《正是读书时》挂于墙上。读书四时皆宜,所谓“落花水面”“小斋幽敞”也,而读书亦误己多矣。着手集贤课程第二册。

十三

晴。购《情人》。道乾先生译笔干净流丽,上等文本。而杜氏之爱,亦乖逆而沧桑。以《王羲之墨迹》赠晋桃兄,羲之书自不必言,而才情冠绝,数言传其意。

十四

晴热。着单衣依然汗湿。欲更新源流公众号之汉服杂志书,茫无头绪。晚翻《江村经济》。中国农村的问题是饥饿问题。

十五

晛。源流公号推送完毕。字字不易。现下中国,以至更长一段时间,做“文化”尚嫌寂寞。予之文案“灾难之下的文化逆行”,语过乐观,其实质是“文化之烈士”也。收《Life Wear》杂志,乃设计之反面教材。夜落小雨,即停。

十六

《梅贻琦日记》断续阅毕,累时月余。予随其足迹,一路风尘,而今终点已达,心生几许怅然。梅氏治校兼涵并容,始终坚持学术思想自由。反观今日,既无思想,且多高楼。斯人不出,如苍生何。夜雨即过。

十七

晴。与大龙互校《馨笺集》,折腾一日。识字忧患始,信然。大半光阴葬此,生计艰难。

十八 

“5•1”依旧劳作。圣经云,人类终身劳苦,方能得食。众生不易。收香港三联版《彷徨》以及三民书局《桃花扇》。夜读吕纬甫,琐碎之日常,悲怆之磊落,一股愤懑抑止不住。理发。发如霜,已侵半边青丝。

十九

晴。友人发来汉服推广之订阅号,承其校订,寸衷感戢。纸质凋零,电子盛行,昔日本木下氏制作两期《Life Wear》令纸质杂志起死为生,予之汉家一书当再令纸媒复活N次。晚收敦煌版《坛经》,其版本众多,总难逃去不下怜世心肠,寄之以贝叶。

二十

晴。拟汉语江湖丛书合同。《后浪》刷屏,虽陈词慷慨,却空洞做作,自慰自欺,世道往复,卑劣与愚蠢依旧轮回不息。前浪、后浪不过一泡沫耳。购港版《呐喊》一册。五四以后,铁屋依然完好。

二一

晴。始着短袖。《馨笺集》二稿寄京。前后逾月有余。所谓有志于此,遂经磨砺,不足宽慰一二矣。灯下校稿,郁燠难耐,子时就寝。购《汪兆镛诗词》一册,前朝番禺遗老,执拗保守,却心忧黎元。与汪兆铭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二二

晴。晨读。予谓人于天地,须留三分市侩,处世不致扞格;须留七分耿介,谋生当图踏实。收《嬾真子录》《松窗杂录》各一册。正史无可观,惟稗官消夏。时至黄昏,黑云覆压,闷雷隐现。俄尔风疾雨骤,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二三

晛。午收《毛泽东早期文稿》,其中《体育之研究》有言“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于今观之,远离甚焉。不特雄性如雌,其精神亦多残疾。

二四

晴。编集贤课程。收台版王鼎钧散文集。乡愁郁勃难遣,积于左心房。半生漂泊,他乡难置灵魂,故乡难置肉身,总归如此。日夕天黑似墨,继而雨挟风势,窗外瞬间海景。

二五

昙。外出,午归。收港版《呼兰河传》一册。萧红叙事寂寞,落纸成烟霞,宛然普鲁斯特之注脚。楠木发来日签,以丰子恺画配图。丰氏只生欢喜,片片落英,都沁着人间情味,究竟情因年少,酒因境多。

二六

晴。熙阳遍照。购台版《西厢记》一册,陈之几案,日夕相晤,挽文思之枯涩。雠校《馨笺集》,即付剞劂,叹成书匪易。向晚云厚日敛,窗外淅淅飒飒,顷刻狞雷驱猛雨。挑灯读金瓶梅,惜太监版,不尽人意。

二七

礼拜。赴奥园校勘《馨笺集》。收《元曲纪事》《王羲之尺牍集》各一册。夕景昏霭,瞬息惊电裂空,雨泻如注。挑灯读右军帖,如聆松风,浣尽十年尘胃矣。逸少任诞之士,写字乃末技耳,今人追捧如此,亦可笑复可叹。

二八

晨雨如丝。收《儒林公议》一册,初夏读宋人笔记,颇能消暑。晚天沉,少顷色霁。挑灯《秋灯琐忆》,芭蕉夜雨,点点滴滴而已。

二九

连雨多日,今霁。“汉语江湖”诗丛合同拟毕。收《逸梅闲话》一册,偏三国之故实。三国风云激荡,人才辈出,无非功成骨枯,家天下耳。窗外月出,夏月宜枕簟,暂不读书,烹茗自娱。

三十

阴。午梁兄来,商计图书出版一事。集贤课程第二册编讫,三稿《馨笺集》寄京。收台版王鼎钧《风雨阴晴》一册,桑田几变,所谓故乡,无非亲人具在。窗外淅冽冽,挑灯风雨阴晴。

三一

阴。收全唐诗,大略性情所寄,千载同符。傍晚雨横,回途雨势再增。挑灯唐诗,信手732卷之长屋,文字足感,不惜身命。

三二

同事约酒,惜因事未果。雨令夜长,挑灯《幽梦影》,美学读物,有小迂腐而无酸腐。

三三

昙。晨拟出版合同。收《醉古堂剑扫》一册。此书著者假托眉公之名,可知古代书商亦借名人效应,以资速售耳。午未寝,手书几行寄友,不过寒温之句。薄暮行云叆叇,夜间轰雷不止。挑灯醉古堂,虽为清言,亦道人性曲尽岩险。

三四

昙。《三轻整脊》款项已收。过午芳姐见访。茶叙忻畅,书之后期,需要渠道,方能成事。所言颇中肯。其诗集《戴口罩的春天》遂敲定托予出版。庚子大疫,神州遭劫,诗人本弱,下笔千钧,呐喊,讴歌,彷徨,批判,百感郁勃,发而为诗,启瞶振聋。镜不幸而遇嫫母,砚不幸而遇俗子,剑不幸而遇庸将,此书幸而遇我。

三五

阴。芳姐发来诗稿《戴口罩的春天》。傍晚见午饭残留,遂加热食之。夜间归途,抬头见月。挑灯全唐诗,见则天叙次第五卷,与长孙皇后、上官婉儿并坐。终究后妃矣。

三六 

阴。夜过石四。诸多念念,不得停住。收《楞严经》一册。忆儿时明真,虽未开蒙,亦可辨色,而今经教化,却混淆黑白。一度憧憬成人世界,及长,却未能成为孩孺时所想之人。挑灯读经,时光流易,性未曾皱。

三七

霖沥。收《王韬诗集》《西学东渐记》各一册。晚至超市购日用品,归途无雨。夜挑灯兰卿、容闳。同属睁眼看世界之巨子,各有各命途。

三八

昙。《馨笺集》出版,500册装箱寄京。十旬竣工,期间辛艰,自知而矣。今重负已释,眼笑眉舒。

三九

晴。客户来。一时雅论清谈,啜茗舒畅。申时赴根聚地,席间饮桃花醉,盖量浅,羞于举白。戌时归,洗漱毕阅《松坡文集》,语不妄发,多有为之言,亦可破孤闷。

四十

“鹦鹉”绕道,带雨不止。惊悉常州市河滨小学之缪可馨坠楼事件。原来作文杀人见血,于今见之,原来看客之幽魂,人间尤夥。默哀。《馨笺集》已到京。京城疫情复燃,大龙再遭禁足,几箱书籍暂置保安室。大龙未能亲抚书皮亲闻墨香,焦炙不已。

四一

晴。芳姐来,商洽诗集出版并封面设计事宜。收《莫友芝全集》。疫情所致,半年未置大部头,令伯涵京华一见倾心者,不多,当不吝购得。午阿豪来辞行,随身两年,今会见未期,徒增感怆。

四二

晴。收《全元散曲》三册。元代国力,自是无法比之与唐宋,元散曲自然生存匪易,甚而自生自灭,留存数量不及唐宋诗词之三分一。书册侵食地盘严重,复理之,有迅翁“收拾破书数册以自怡说”之笑叹。

四三

晴。打点行装归家,父母早早候于门扉。夜闲话,母亲为予手工针织一件毛衫,今已完竣,令予试着,贴身舒适,伊开颜。予瞥见伊素发稠矣。更深回房就寝,逡巡于书柜良久,信手打开狄金森。

四四

晴。晨别家赴穗。父母养一肥鸡,杀之,命予带便置于行装,端午加餐。谋生江湖,萍踪浪影,未得伏侍左右,亦是罪愆。午时到奥园,收熊教授潢裱 。申时日环食,端EOS6D摄一帧。夜挑灯高季迪诗,有“月明林下美人来”一句,季迪为伟人欣赏,亦由此句。予独喜《龙城录》,乃忆大梅花树下。

四五

晴。“汉语江湖”诗丛选题上报,撰丛书之简介,250余字。收《苌楚斋随笔》两册。夜挑灯刘十枝,逸事可观,多补正史之阙。论诗则主张“全以意胜,不在词藻”,“词藻”易,“意胜”须天授欤?

四六

晴。芜湖宋磊赠予一册《一心惟尔》,书名佳,书评亦可观。收王鼎钧《小而美散文》一册。夜挑灯小船小桥小渡头,细雨临风岸,皆各有因缘。

四七

晴。夜于胡桃里饮酒,不佳。归寓后洗漱,似昏而醒。凌晨二时未眠,读王塘南集。偶瞟手机,得悉迭戈逝世。场下糜烂,场上封神;半个迭戈,已然称王。

四八

晴。冻。收包裹一件,芜湖寄出,乃《西湖游览志余》一册;得大龙所贻书籍若干,《说园》一册,《馨笺集》一册,《笑傲》一册,并嘱予在其扉页互签,以志之。

四九

冻。风甚壮。题《馨笺集》打油一首:“一纸承诺十六年,午夜梦回忆从前。校得书中几个字,换壶清酒花间眠。”题《笑傲江湖》扉页一段:“此版笑傲封面竟UV烫黑金,且前插几幅彩页。稀奇。读笑傲宜干烈酒,快马美人俱往矣,惟一樽一曲,能诉衷肠,能知情浓,能慰平生。”晚收同事所赠《凛冬将至》,此夜沐手焚香,拥衾读之,心上温暖。

五十

晴。向晚离穗赴紫城,亥时下榻维也纳。卸下背包,拿出一卷《陶庵梦忆》。洗漱完毕,就灯翻阅,念其故国之思。尔后枕梦忆入梦忆。

五一

雾雨。晨七时起,驱车往乡镇一中学。其间与校长拉谈,彼谓办学宗旨,无他,唯“读书”尔。古今名著,灿若星辰,若不苦读,来校何为?终耗光阴。一乡镇校长,胸中见识,竟大不同,予为之悦服。夜饮大醉,子时抵穗。

END

筆帥:衣未改

我始终这么认为,《倚天屠龙记》的开首写得真好。

不敢说比得上《百年孤独》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至少,比起《情人》那“备受摧残的面容”,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金庸用他自创而娴熟的乾坤大挪移,转换大时空。而光阴流转中,每个人的宿命,却也安排得那么妥帖。郭襄一剑一驴走天涯,寻找在她十六岁生日时给她放烟花的他。好像有谁对她讲过时间转瞬即逝,在一生最年轻的岁月,在这样的时候,那时间来去匆匆。可终究,红颜鬓边霜雪留,余生独对青灯古佛。而她的徒孙灭绝师太,于情一概灭之绝之,参一生也参不透这条难题,与她的祖师相比,那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这两天天气和煦。前一阵子还有风有雨,乍暖还寒。春夜挑灯,随手打开《倚天》的扉页。那是徐三庚刻的印“曾经沧海”。那时候年轻,一门心思地贪嚼热闹的故事,正眼也不会瞧这些印在扉页上的印章。曾经沧海,少年子弟江湖老,即便百般煎熬,终究觉得你最好。张三丰何尝不是如此。百年功力,百年修为,也无法化去那明眸皓齿的少女的容颜。

而《倚天》的最后一册,扉页刻的是清人鞠履厚的方印“可是当年人面”。全印密实,几不透风。人的年齿渐增,不会再是少年时的模样,回首前程,缅怀过去,总不免觉得往昔的一切都要比眼前的事美好。“不识张郎是张郎”,张无忌也不是从前的张无忌,周芷若也不是汉水舟中的少女,赵敏也不是那个心机缜密、权倾朝野的郡主,而殷离竟永远记挂着那个在蝴蝶谷咬伤她手背的一身狠劲的少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到底意难平。

金庸说他最爱小昭,每每念及她的结局都倍觉惆怅。我倒是很怜惜殷离,一辈子踏遍千山万水,寻寻觅觅,蝴蝶谷里到底是冷冷清清,那个人杳无踪影。这点倒与郭襄有点相像。郭襄遇山而止,而殷离?

张无忌起过同娶四美的念头。

他不需要曾经什么沧海,大海原本就是他的故乡了,小时候就跟爹妈和义父住在一座私家岛屿里,每天面朝大海。有一回带着赵敏、芷若、殷离、小昭出海旅行,但背时得紧,殷离辞世,小昭远走波斯,赵敏与芷若,张无忌只能二选一。

张无忌好不懊恼,原本可以通吃的完美结局,现在只落得做单项选择题的收场。

最终他选了赵敏。

芷若落选的缘由,即如张无忌所说,对赵敏“又爱又恨”,对芷若“又敬又怕”。“又爱又恨”不带歧义,常常用于坠入爱河的小儿女身上。但“又敬又怕”却有些费斟酌了。敬者,敬而远之,怕者,耽惊受怕。“敬怕”不适于恋人,那是对长辈才有的衷素。那答案自然呼之欲出了,周芷若比张无忌还小几岁,而张对周竟有“长辈”的心境了。那是什么概念?换成我也一定选赵敏。那简直是一定的。

张、周二人相识于汉水舟中,那时他们还是孩子,两小无猜,芷若悉心照料受玄冥神掌折磨的小无忌,亲自给他喂饭。如无意外,金庸写起来也轻松极了,就安排他俩成婚,省事。偏偏世事难测,江湖难测,人心难测。自她入职峨嵋大门始,心性有所变化。换言之,“价值观”重新树立了。周芷若出身船家,无权无势,纵然师父青眼有加,在峨嵋这间百年民企里,也活得压抑和亦步亦趋。而赵敏则相反,贵为一郡之主,自小玉食锦衣,万物不缺,独缺爱情。

芷若对无忌当然有情,但仅此而已。她很清楚自己的欲求并始终追随内心,那就是权位。因此夺剑取刀,取得秘籍,研习武功速成之法,最终如愿坐上峨嵋总裁的位置。倘若天遂人愿,她还想拉皇帝下马,到时峨嵋总裁不做也罢,直接仿效则天大帝。书中有证:

“韩林儿拍手道:‘那时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杨左使和彭大师便是左右丞相,那才教好呢!’周芷若双颊晕红,含羞低头,但眉梢眼角间显得不胜欢喜。”

当然书中并没有明言,但据此推测,张教主假若不当皇帝,她倒是兴趣颇浓,很有取而代之之意。

张无忌“敬怕”的到底是什么?答案很明显,周芷若的权欲。张无忌武功高,长得不差,颇得女人缘,却对政治一窍不通。一介平民,老实无争,与一个全身上下“则天”因子作祟的人一块生活,这画面也太过鲜血淋漓了。换成我也一定逃离。那简直是一定的。因此就有了“新妇素手裂红裳”。

而赵敏则不同了。

她的目标一样很明确,要的是张无忌。书中说到赵敏给张无忌买衣服的那一节:

“张无忌心中怦然一动,先前只觉她衣饰华贵,没想到蒙汉之分,此时经她提醒,才想到她全然是汉人姑娘的打扮。只见她双颊晕红,眼中水汪汪的脉脉含情,他突然之间,明白了她的用意,说道:‘你……你……’”。

她的用意就是,跟心上人穿同一种服饰,做一名寻常汉家女子。

金庸在《后记》中写道:“我自己心中,最爱小昭。只可惜不能让她跟张无忌在一起,想起来常常有些惆怅。”或许,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但金庸不知不觉地透出一个真相:之所以得不到,皆因有太多执著。不然,一个恋着掌门,一个远赴异域,终究惆怅。

END

遗落的明信片

文/ 江湖传说中帅得掉渣的笔帅

灯下看《王又曾集》。手机忽然传来会婷的信息,说是过几天她从京城来穗,与我一道共检茶经。记得好几年前,她来过我工作室,聊及准备赴日留学,进修幼儿教育。她一贯果毅而深思,虽然我和她鲜少晤会。我说,我们无非有几个晨暮与春秋,能有机会求己所好,那当然是好事。当时隐约知悉,她已有辞行的意思。人生良会,不可多得,负笈远行,此后霜雪载途,渺然烟树,罔罔有感于中。然而突罹疫情,会婷的赴日之行,权暂搁置。会婷说,上次我们会面,是2019年7月2日。我说,你记得真准,我还以为更早一些时。她发给我一张截图,那是2019年7月2日她发的一则朋友圈。我从书柜搜出一本《弄潮儿》,也是上次见面她送我的。翻开扉页,有她的签字,落款日期与她的记忆无误。禁不住似水流年,逃不过此间少年,时间瘦得就像我的钱囊,总不经用。于是总归免不了透支,代价便是双鬓霜前,每一临镜,星星先见。

在京期间,她说给我寄一张明信片,并拍了照片发给我,上面写着几行字:“北平的秋天,遍地金黄,最是浪漫银杏飘落时”,笔迹飘逸又清秀,见字如面,一点也不假。在神话与现实之间,灼灼金子,不可方物。我问,怎么没有拣一枚银杏寄给我么?会婷道:“美得令人窒息,一窒息,啥也忘了,不过我给慕哥带了茶。”寄银杏叶云云,自然是玩笑。我问,这明信片寄出了么?她道,早在一周前寄了。我算了一下日子,怕是遗落途中,至今我仍未收到。山程水程,长亭短亭,望极烟迷水曲,星稀月黑之际,谁也不知这张明信片有过什么样的经历,自此东西南北,燕踪鸿迹。

巴以冲突正酣,某些朋友问我对此的看法。我不喜议论,便彩铅画了一幅画:大山之麓,江河之滨,一间小屋于山下,门前留一片空地,再题了高适的两句诗:夕阳连积水,边色满秋空。朋友不明所以。其实我是仿绘丰子恺的原作,丰子恺原作的标题是“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语出常建,唐朝人。唐朝那年正值安史之乱,百姓流离,诗人希望朝廷能和少数民族政权化干戈为玉帛。天涯静处即辽阔而安静的边远之地,当那里的战争阴霾散尽,日月的光华便可以照彻寰宇。到了丰子恺的那个年代,依然还是宫阙万间都做了土,日寇来袭,丰子恺不得不颠沛辗转,“天涯静处”成了心中极奢侈的愿望。不料会婷看后便嚷着给她画一幅,择日亲自过来取。

腹案打了两天,画了一幅《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江河逶迤,两岸山峦崔巍,一株粉杏倒映;山脚一处楼台,朱栏黛瓦,楼下绿柳如烟。楼台有两人坐着,举樽对饮。想来他们间别多年,一旦重逢,其间为顺、为逆、为通、为塞、为梦寐,说到尽兴处,如泉鸣谷应,如风起波兴。这当然是我的痴想,画是我画的,画中这两人却未必作我所想。

在京城脚下转悠之前,会婷游历了一趟张掖。她偶然眺瞻,塞鸿秋影,客舍青青,到了夜深,风一更,雪一更,或许她一个转身,一篇盛大的散文,化成一阕正恁凝愁的八声甘州。当癸卯年的十月十一见到她时,征衫犹带烟尘,略显倦色,而眸子炯然。她递给我一盒茶,说银杏叶没捎上,茶可是有的。我笑她自由身可贵,周游列国。她说,我裸辞了,才有这么任性。原先她在一家企业任职,深得上级赏识,然而其中人事纷营,忧愁之感,忽从中来,便果断离职,游历了西北一带,借一借大漠风沙,涤一涤止水的心境。在赴日留学之前,会婷曾主修过幼儿教育,并颇有心得,有一年她从事一家教培机构,利用她的教育理念把这家机构带上了轨道,实现了盈余,更令她感到愉悦的,是能够与小朋友一起玩耍。一份可以唤醒和感染其他人的工作,是她始终所喜的。驰世味之乐,不如反本归根。诚然,教育是伟大的,但教育也是得接受平庸的。

我记得前不久,有一位校长跟我闲谈。他说,近日东莞与郑州的两位老师轻生跳楼,我感觉我坐校长位置一天,就增一天的愧疚。语短情哀,意悲而远。我一时无从抚慰,只道,别这样,您其实做得很好,缝缝补补当不易…他突然打断我的话:对,缝缝补补,这是你给我最大的褒奖。

每年我的生辰,会婷都会给我寄书,说这个仪式不能少。我惭愧得紧,毕竟虽然做书这么多年,却成就寥寥。一代有一代之宿命,一人有一人之性情,混迹此间,工余闲读几句,仅求此一刻的快意。今年会婷赠我一本《南村辍耕录》,扉页有其签字:偶然相聚,最是人间堪乐处,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辍耕录》的作者南村先生一生无意功名,教书育人,洒脱不凡。明太祖召他做官,他托疾固辞。那是明太祖多事了。忽然忆起会婷给我寄的那枚明信片,假如收到,那现下应该夹在《辍耕录》里了。

END

戴慕竹:父亲的“情书”

念高中时,我的英文成绩几乎都在死亡的边缘徘徊。有一回,父亲说倘取得80分,就依我一个愿望。于是我孜孜矻矻地挑灯苦读,两个月后拿下了父亲期望的成绩。诺言自然兑现,2000年10月24日他一早跑到书店,买来我相中已久的《卡夫卡情书——致菲丽丝》。我宁愿相信自己能中一千万的彩票,也无法相信我的英文成绩竟被一位德语作家救赎。而大概连卡夫卡本人也会觉得此事相当荒诞。这本书大约400页,我断断续续啃了两个月,读完最后一个字时,书桌窗外的那株树的枝丫已敷了一层秋色。

后来我到外地求学、工作,晃眼十多年流过,《卡夫卡情书——致菲丽丝》一直插在书架上。偶然在架子前逡巡,目光定格在这本书的蓝色的书脊,抽出来翻阅,书页的边边角角沁出斑斑点点的黄。从前的日色慢,车,马,邮件都慢,一个学期下来只够读一两本书。然后再慢慢忆起与父亲那次奇怪的约定,他根本想不到我的愿望居然是一本“情书”,而且是卡夫卡的情书。他是理工科出身,自然对卡夫卡一无所知,而恐怕连卡夫卡本人也对自己仅有一星半点的所知。他是个没有历史感的幻想者和没有现实感的神秘人物,换个通俗的说法,就是没有“存在感”。唯一能让卡夫夫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刻,只有写字。目光和手势,观察和反映,梦幻和阅读体验,强烈的情感如痛苦、厌恶、憎恨、热爱和恐惧,在他那儿只能通过日记传达出来。

于是“父亲”“情书”“卡夫卡”等意象在日后的时空中组成奇特的交集,乍看毫无瓜葛,实则千丝万缕,都是值得深藏的旧梦。

卡夫卡的父亲赫尔曼,专断暴躁,他认为卡夫卡会继承他的强势,但卡夫卡敏感而柔弱。这惹怒了赫尔曼,认为卡夫卡的身上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也没有自己潜在的因子,于是他便蛮横地涉卡夫卡的生活,妄图把卡夫卡改造成自己的影子。在这位“暴君”统治之下,卡夫卡终身与“恐惧”相随。

卡夫卡在《致菲丽丝情书》中提到最多的一个字眼,是“恐惧”,恐惧外部世界对自身的侵入,恐惧内心的世界的毁灭。他把写作视为自己人生最大的追求,是维持他生存的形式,只有当写作顺利时,他才有力量活下去。他不厌其烦地重述这一点。1912年11月他对菲丽丝承认:如果他在“无创作的时间”与她见面,他就永远不会有足够的勇气去接近她;但万一他处于创作力旺盛的时间,他又决不会把精力浪费在“活着”上。只有当卡夫卡置身于创作中时,他才置身于真实。然而恰恰又是写作使他产生了巨大的恐惧,写作成了为魔鬼效劳而得到的奖赏,是一种带来死亡的恐惧。他渴求爱情,渴求建立家庭,然而也正是由于恐惧,恐惧爱情和家庭会使他失去自由、影响他的写作而迟疑并几次解除婚约。

1912年8月13日,卡夫卡经过马克斯·布罗德认识了来自柏林的菲丽丝·鲍尔。不要被卡夫卡拘谨又木讷的外表欺骗了,他就是“撩妹”中的扫地僧。认识人家姑娘不到几天,便写信道:

“即使我的三个经理全部站立在我桌子四周并且看着我下笔,我也一定会立刻给您写回信,因为您的信像从云端向我降落下来,我已经白白向那儿翘首盼望了三个星期啦。”

从最初的见面,到1917年10月卡夫卡与菲丽丝最终解除婚约为止,他们的关系维持了5年,其间两次订婚,又两次解除婚约,充满了希望、欢乐、挫折和痛苦。卡夫卡一生虽终身未娶,但他内心深处却充满着恋爱的激情,对爱情和婚姻有自己的独特的理解和看法。他实际上是以很高的标准来看待爱情和婚姻的,忠贞不渝、互相帮助和体贴的。他所依据的楷模,就是他父母建立在犹太教基础上的牢固姻缘。而他天性中的胆怯、虚荣、孤独、犹豫、绝望的特点,注定了他终身都是单身汉。

《致菲丽丝情书》是卡夫卡在5年时间中写给菲丽丝的信件,全部共有627封,菲丽丝保存得相当完整。凭借信件,卡夫卡不仅充分表达了爱情、婚姻的理想与矛盾,而且也进行了大量的自我剖析。文笔非但不香艳,还冷酷到令人窒息。菲丽丝单纯、开朗,卡夫卡曾把她描述成“一个幸福、健康、自信的女孩。”与卡夫卡分手后的第15个月,即1919年3月,菲丽丝嫁给了一个柏林商人。

我的父亲没有赫尔曼的专制,反而很“宽容”,宽容到我只要不变成混吃混喝的二流子而变成其他都无所谓,宽容到临近高考还给我买一本“情书”而从不过问其它。这一点我倒蛮感激他,享受放纵自由的年少时光。不过他倒是不准我读太多闲书,说是影响成绩。我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去高校的途中,父亲与我同行,彼此很少说话。列车一路晃晃悠悠,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这令我忆起当年他将《卡夫卡致菲丽丝》递给我的情景,脸上也是挂着微笑。至于卡夫卡,他一直提醒我活着要像一个人,而不是一只虫子。卡夫卡于1924年病逝,身后空留千秋盛名,却于他无半点关系。三十六年后的十月,菲丽丝在美国辞世,也没带走卡夫卡的半封信件,相爱相离,物换星移。

往后的生涯,我奔劳谋食,鲜少在家,虽私负所抱,期终有用世之一日,奈何大道多歧。夜间独坐书房,瞥见那蓝色书脊,那父亲的双鬓,就在无意间忆起。

END

戴慕竹:中午吃什么


早上我一般不会纠结吃什么,无非包子和馒头,如果久而生腻,那就点缀粥和肠粉;晚上的膳食我也没太多讲究,工作劳累了一天,煎个蛋,煮个面,再烫几根青菜,也能解解乏。唯独太阳在子午线上方的时候,就确实颇费踌躇了。那是承上启下的一个时间段,上午的能量消耗殆尽,下午的弹药亟需补给,吃什么,就成了大问题。而恰恰加缪也发话了:在思想的正午,反抗者为了承担共同的斗争和命运,拒不接受神性。这么一来,沾上一丝哲学意味的“中午”,就不仅仅是吃什么的问题了,而是“怎么吃”了。


以下是我今年生日收到朋友赠送的“生日书”,照例作文记之:《记得当时年纪小》《文征明集》《容斋随笔》《黑客与画家》《天风阁词选》《梁思成的作业》《中国知识分子十论》《唐才子传校注》《唐语林校证》《百年孤独•复刻版》《畅销的光与影》《陆机集校笺》《抱朴子内外篇校注》《内观》《游彪•宋史三部曲》《魏晋南北朝》。

或许是前一天下单的关系,我收到书的时间大都是在次日午时,即如这本《记得当时年纪小》。六本盈掌小书,童年自述《底色》,两册童谣绘本《月亮粑粑》《月亮走,我也走》,三册无字书《记得》《好风轻轻》《我们的故事》。传统的中国经折装,探索中国人的心灵原乡,寥寥数笔,言短意长。我所看见的,是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那个小孩,那抹底色。以《底色》始,以《记得》终。只要记得“底色”,哪怕置身于路漫漫天渺渺,亦不失本心。女友说,打开这本书可以忘掉时间,只记花开不记年。另一本《黑客与画家》,也是午时到的。书的腰封上赫然写着“美国互联网界如日中天的教父”。放在平时,只要标着“教父、教母”之类字眼的图书,我都会把它买来亲自丢进垃圾桶。但这本书例外,因为作者格雷厄姆是一位想当画家的程序员,我心一软,便放过他了。“画家”没那么好当,假如世上的凡高多了,那画也不值钱了。可格雷厄姆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从哈佛拿到博士学位后,就蜗在纽约的公寓里,但艺术女神并不愿意与他同居,日子过得困窘不堪。他不得不祭出他的原生专业,给别人编程,挣一点生活费。后来他终于想通了,也实在熬不下去了,就成为腰封上的那句话的注脚。

在收生日书的期间,也是上海疫情肆虐之际。偌大一座魔都,众生百相。据闻,在上海闵行区有一对夫妻,疫情爆发后一直栖寓在出租房,冰箱里的食物日益减少,最后剩下30只饺子。有一天中午,妻子突然发现,丈夫鬼祟地躲在阳台,似乎在做着什么事。她凑近一看,错愕立时,然后双腿发抖。原来丈夫捧着碗,在起劲地咀吞着饺子,双颊鼓起,一脸狼狈相。而这30只饺子,还是妻子亲手包的。丈夫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个“正午”,犯了“怎么吃”的毛病,碗里的饺子竟成了“断头饭”。这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在缺粮断水的灾难期间,书不但不是必需品,甚至连调料品也不是。这个真相,比疫情还可怕。有时候我会觉得,有一部分读者根本不配拥有那么好的作家。

生日那天,老妈照旧给我发一条信息,让我早上煮两只鸡蛋。女友晚上整了几道小菜,平常日子,浮世清欢。李叔同圆寂时,书四字“悲欣交集”;八指头陀临终前有偈:减余钵中食,息彼人中争,此身尚不有,身外复何营?人间值得,无非那层纸没有捅破。佛本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