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读也不行,陷身于世网尘劳,困厄于名缰利锁,五烧六蔽,诸多烦恼,一张俊脸衰老过早,看上去已够可憎,再不以书香熏染,则怎么出门见人?
一
最近不读书。没有其它借口,只是让大脑歇息,正如饱饭后静待消化。谁还饕餮不止,就是《七宗罪》里那位犯“暴食”罪而撑死的大胖子。因此,“贪读”与暴食一样,是一种罪。而且,为书评而读书,好比为生孩子而结婚一样,动机不纯,兴味索然。我刻意让自己少读,保持饥饿感。不读也不行,陷身于世网尘劳,困厄于名缰利锁,五烧六蔽,诸多烦恼,一张俊脸衰老过早,看上去已够可憎,再不以书香熏染,则怎么出门见人?
年岁既长,阅世益深,我对己对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看得顺眼的只有自己的白发和自己的文章。白发长在别人的头上我最不心烦,长在自己的头上,却也心安理得。总不可能朝也干戈暮也干戈、对着镜子拔来拔去,笨手笨脚的反倒陪葬的黑发居多。既然谁的双鬓都逃不过风雪,那就少点是非心,一夕渔樵话。
至于文章,还是自己的好。写了一年多的文字,浮滑有之,华丽有之,拙涩有之,总之我就是喜欢,因为每一个文字我都下过功夫。江湖愈老,胆子愈大,书评也是越写越离题万里。有一次,一位朋友对我说,你的书评只是幌子,剥开正经的皮面,底下才是吊儿郎当、嘻皮笑脸的你 。简直一击即中我的心坎,操笔炮制一篇正正经经的书评,很容易沦为鸡肋。言彼意外,才是味道所在。看一部喜剧电影能掉一滴泪,便成了。曾经想过写写其他文体,但一来才力所限,二来精力所限,一不小心掉进书评的坑。但写好书评也不易,性情、学识、涵养缺一不可。世道怪诡,谋生不易。其实人活着也不易。
二
多年以前读了一部佛经,至今仍记得一则:
有鹦鹉飞集陀山,乃山中大火,鹦鹉遥见,入水濡羽,飞而洒之。天神曰:“尔虽有志意,何足云哉?”对曰:“常侨居是山,不忍见耳!”天神嘉感,即为灭火。
“不忍见耳”。我心心念念地想作好文章,真不忍心见到美丽的中文毁在我手上。但我不够天才,呕心沥血之下,也是殊难合意。于是寄望于日后,人书俱老。但最好的文章,明明是二十初头写下的,比如梁遇春。鲁迅、钱锺书等年老时的文章,就远没有他们年轻时的好。
因此我的寄望,终属渺茫。深夜随手翻看《建康兰陵六朝陵墓图考》,感佩朱偰先生的为人。朱偰先生著述丰赡,在金融、史学、考古诸领域成就斐然,文革期间不幸遇害辞世。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国民政府大力建设新首都南京,致使南京大量的文物古迹遭到破坏。为了给后人留一点记忆,朱偰先生耗时三载,实地勘查,著成《建康兰陵六朝陵墓图考》。《自序》中曾言:“窃以为人类生存,无非奋斗,彼欧美探险家,尝冒艰难探险阻出没于冰天雪地之间,浮沉于狂风怒涛之际,置一己之死生于度外——无他,为人类生存奋斗而已。此种精神,无论学术家、探险家,皆宜具备。”朱偰先生由春历秋,自冬徂夏,不畏跋涉,寻访六朝陵墓。
老一辈的学人,国学功底都很深厚,随意生发出的一枝一叶,都生机蔚然。这篇序言就相当好看,短短百来字,越嚼越韧,也给原本渺茫的心底,增添一丝亮色。
对于先民伟大之遗迹,朱偰先生不忍任其风雨飘零,霜雪剥蚀,既如此,我须趁着年轻,记忆尚全,读写不辍,然后再效仿杜牧,晚年闭门在家,将以前文章,留十之二三,其余付之一炬。诗人任性起来,我辈只有瞠目的份。
三
又是春天,窗子纳入大片大片的阳光,舒畅和暖。我的朋友早早地赶往户外踏青,还发了一张身着春装的相片给我,烂漫妍媚。我突然想起了小学作文用得最多的一句比喻:春天就像是小姑娘。春风一度又一度,读书毕竟是小事,不可辜负春光才是大事。
年岁既长,阅世益深,我对己对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看得顺眼的只有自己的白发和自己的文章。
又是春天,窗子纳入大片大片的阳光,舒适和暖。
《戴慕竹:春天到,还读书?》有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