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写的人》第二章:物性的人

“物性的人”指的是人所具有的兽性或物性方面,即人的一切动物属性,或者,人的所有生理方面和物质方面。

导言提到,人的生物性状跟其他动物没有太大区别,人的肉体及其需求跟动物也并无二致:饿了,要吃;渴了,要喝;困了,要睡;累了,要休息;内急,要方便。荷尔蒙的作用使我们跟其他动物一样产生性欲并设法满足。当然,人类的性行为不仅仅只是为了繁殖后代,实际上,它更多是为了获得“额外”的满足,完全可以说成是“纯粹的寻欢作乐”。而如此行为似乎表明人类将自然的生理的“性”加以“扩展”或“升华”。然而,我们也不必为此感到多么的“骄傲”,因为此类现象绝非人类独有。据科学观察,不少高等动物尤其灵长类也有超出生殖需要的性行为。譬如,在黑猩猩群落里,作为首领的雄性黑猩猩可能终日沉湎于交配,在繁殖季节之外也不少见。这除了尽可能多地散播自己的基因,似乎还有两个目的:一个是纯粹作乐;另一个是用这种举动向群内其他雄性显示自己的霸主——支配所有雌性黑猩猩——地位。这跟人类何其的相似!他们不仅爱“寻性”作乐,有些雄性个体更会以此作为骄傲的资本,向同类炫耀自己是多么的有“能力”,当然,不仅仅是性能力。甚至有雌性个体也以性交往对象的数量自豪,觉得这是自身“魅力”的体现。

有人会觉得,人类的生理需求及其满足尽管是物质性的,但显然比动物要“高级”。对此,我们可能需要从两方面看:首先,哪怕再“高级”,它仍然没超越物质范畴;其次,所谓“高级”,无非是就人类的“能力”而言,即我们所拥有的高超智能使我们可以追求更高级和更多样的物质保障和享受。人类在物质方面决不会满足于生存的基本保障,也不会满足于吃饱喝足睡好。相反,在生存乃至温饱的基础上,我们总是孜孜不倦地在各方面力图更多更好的“享受”:由粗茶淡饭到山珍海味,由蓑衣粗麻到绫罗绸缎,由草棚陋室到豪宅别墅,等等。不妨用三个成语概括:“多多益善”,“精益求精”,“鸟枪换炮”。人尽管属于动物,可他却永不满足。对比一下:猪猡,让它吃好睡好,就万事大吉,不会再有什么抱怨或更多要求;同样,可爱的宠物小狗,照顾好它的吃喝拉撒,至多加一点爱抚,它就对你摇头摆尾,尽情撒欢——总有人为此感叹:做宠物好过做人呐!

确实,动物们,无论猪猡、阿猫阿狗以至各种飞禽走兽,都是那么的容易知足。

也同样确实,人类总爱把“知足常乐”挂在嘴边,冠冕堂皇得很,实际表现却是贪得无厌,最不知足!

这个“知足”,很多人理解为物质上的满足:只要够我们正常生活所需就行了。而这类人被看作是具有美德的人,是善者。可这其实也反衬了“不知足”乃是普遍存在:事实证明,人的物质欲望是没有止境的,是永远填不满的深壑。一方面,消费无度,食不厌精,追求越来越高,越来越好;另一方面,得陇望蜀,占有欲望越来越强,哪怕远远超出自身正常生活所需。想想吧,只有人类社会才会出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以及人死了还要将财宝一并带走之类的奇特现象。

此外,只有人类才能“生造”出并非生理必需的、动物界更是没有的需求。譬如,酒类,多少人如此渴求,以致无酒不欢,饮无不醉。又比如,人类性享乐的花样不断翻新,甚至发明药品和五花八门的器具来“助兴”。禁而不止且愈发泛滥的毒品、迷幻剂之类更能说明问题:越来越多的人对“正常”的生理及生存需求已远不满足,觉得寻常的东西越来越没意思,简直令人“麻木”,因此需要额外的、非同寻常“刺激”,且刺激强度越来越大,阈值越来越高,有的甚至到了自残的地步。此类例子不胜枚举。它们无疑都表明,人类在物质方面的欲望已经远远超出作为动物的生理需要范畴,人类永远都在寻求越来越多花样的“人造刺激”来满足自身所谓的“新需求”,其实是“人造需求”。

由此看来,对人的物质属性不能简单地与动物等量齐观。我们不妨把它分为三个层面:一个是基本的、正常的生存需求,这是凡为生物皆有的,当然也包括人类在内,我们的老祖宗所说的“民以食为天”恐怕只有从这个层面上解读才显出它是多么的“真理”和“睿见”;第二个层面是在前者基础上的更高追求,所谓“好上加好”和“精益求精”。第三个层面是创造新的需求和刺激,是完全人为的,是人类世界独有的现象,什么影视娱乐啊,什么赏乐读书啊,什么电玩游戏啊,什么旅游度假啊,等等,都可以算在内吧。

人类的精神需求同样不可能完全离开物质。譬如求知阅读,这无疑是精神需求,可它也离不开物质。从树皮、石片、龟壳、竹片到纸的发明和书籍的出世,直到最近的电子数码阅读,从树枝、刻刀、鹅毛、毛笔到打字机,直到最近的电脑,我们不难发现支撑这类精神需求的物质消耗轨迹。

又譬如,爱情,多么神圣,多么令人神往,多么精神化,似乎花前月下就够了,就可以发生了,就可以获得了,可如今,君不见,少不了玫瑰花、星巴克、哈根达斯等名堂的助兴,更少不了房子、车子、票子之类的背后支撑。

如前所述,人类及其社会至为复杂,因而人的物性也远非动物所能比拟,不仅程度而且性质均有区别。纵观人类的历史,我们就会明白:正确认识这一点该是何其的重要!

诚然,自有文明以来,圣人贤者几乎都把人的一切肉体欲望乃至看成是具有潜在危险的东西,为此竭力倡导“知足常乐”,未曾间断,甚至将之提升到“大德”的高度。可是,历史长河给我们呈现的整体态势却是:人的欲望总是在不断膨胀,物质消费需求总是越来多、越来越高、越来越多样化,绝不是停滞在某一程度,更非相反!

如果说这是在讲大道理,那么看官不妨检视一下自身吧:您所拥有的消费物品的数量和品种是不是一直在增加,而不是减少?如果弄不清,那您可以比照一下自己两次搬家的情形:以前,您还是一个充满朝气和梦想的有志青年,大学毕业后,为了更好的发展前途而移居到某个大都市,当时,您的所有必需用品只用一个大旅行包就行了,也就是说,您的物质需求只是“袋装”规模的;等到您打拼了若干年,立业成家了,再来一次搬家,瞧,您的细软家当坛坛罐罐恐怕到了“车装”程度吧。以前的您,一个月下一次馆子打打牙祭就挺心满意足的;如今,你三天两头要外出就餐,还总是为吃什么、换什么花样、去哪家好费尽心思以致烦恼……

如果这个例子尚不足以说明问题,那就再看看超市吧:它们总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售卖东西的数量和品种也总是不断增长。若从宏观角度看更是令人无可置疑:整个人类的生产制造能力总是在扩展和提高,尤其近几百年来,在科学技术的强有力推动下,产业革命导致人类的生产力呈跨跃式的指数性增长。越来越多不停运转的生产线源源不绝地制造越来越多样越来越高级的消费品,庞大的物流系统再源源不绝地将之运送到地球的每个角落,每个家庭,乃至,我们每个个人——消费者。而作为消费者,我们哪个人不是每天都遭受各式各样消费信息的狂轰滥炸?!

须知,如此庞大的生产能力绝不只限于满足我们的“生存性需要”以及人口增长所带来的“扩大性需要”,事实上,它更多的是为了满足几乎每个人的不断膨胀、升级和花样翻新的物质与精神享乐欲求。

在当下的人类社会,最普遍的趋势和最流行的词儿大概非“发展”莫属。照说,发展的实质应该是“通过物质生活表达和实现精神文明”,它顺应演进世界里“不变则衰、不进则退”的永恒法则。真正的发展是一个并行不悖的双重过程:一方面创造条件更好地满足人类物质生活需要,另一方面提升人类——无论个人和社会——的精神品质和道德水准。无论何国何地,发展的终极目的都应该是谋求人类的进步、幸福、安宁与和谐。

然而,现实状况却并非如此。所谓的“发展”,其实在大多数人看来几乎就等于“经济发展”,可解读为“旨在更好地满足人们物质需求的系统努力”;对个人而言,它直接意味着收入增加,消费水平提高,生活质量改善。确然,在世界各地此起彼伏的发展浪潮中,经济建设无疑都是重中之重、首当其冲的。为了推动经济,有的国家甚至将“刺激消费”、“扩大内需”提升到“国策”的高度。

那么,在如此情势下,“知足常乐”究竟有何意义?在甚嚣尘上的“致富”和“图强”的声浪之中,它是不是过于“曲高和寡”了?对尚处贫穷落后的大多数人类来说,压倒一切的恐怕是对“富裕”和“繁荣”的向往和渴求吧。对他们谆谆告诫“知足”美德,何效之有?

无疑,发展,是好的,是要的;能够一直发展下去,更是好的,更是要的。于是,才有了“可持续发展”一说。这个如今极为时髦之概念的实质乃是要求在人类需求与资源及环境之间求得平衡,并非否定人类对物质的需求。

当然,除了倡导知足美德的圣人贤哲,在任何社会或国度里,也总是有普普通通的人逆“大势”而行:有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尽量克制物欲,力行节俭之道;有的人不仅节俭,更是将自己的日常生活简化到仅仅维生的程度;还有的人干脆抛弃几乎一切属于文明的东西,什么电脑啊,手机啊,电器啊,剃须刀啊,卫生纸啊……甚至,爬到树上筑巢栖身,过上如今在有些人看来很酷的原始生活。这恐怕也算是一种“返祖”现象吧,尽管为数寥寥。

在克制物欲方面,更加原则化和系统化的做法当数传统宗教。“斋戒”便是一种较为极端的方式,尽管教义上多强调其警示性的象征意义,但毕竟,承受它所带来的“实质性”痛苦(在日出至日落这段长达十多个小时的时间里不吃不喝)的,是肉体!这恐怕也算是人的精神对肉体的一种自我否定方式吧:我们的身体只是一具卑下鄙俗的臭皮囊,且很不乖巧,爱自行其是,因此需要时不时来点儿惩戒。还有的宗教提倡苦行修炼的生活方式,由此还曾出现过不事劳动专事乞讨的托钵僧群落。一些宗教的寺庙干脆修建到荒山野岭之中,此举似乎时刻提醒或暗示凡夫俗子们:四大皆空,物欲可鄙,人烟该弃,离得越远越好!

这些无疑也是一种社会现象,可它们无法掩盖以至否定这样一个基本的事实:人类的大多数所心仪的生活绝不是这种维生或俭朴层面的生活,更不是返回到原始状态。“返祖”毕竟跟人类的文明进步大趋势背道而驰,实质上是反文明的。要知道,为了这付臭皮囊——我们的肉体——的健康快乐,人类耗费了何其巨大的脑力、精力和资源建立了何其庞大的食品营养产业、医药卫生产业、医院保健系统乃至健身娱乐设施。

由此看来,人类所追求的似乎是一种让自己永远都有更多、更好、更高及更新选择的生活,可谓之“四更”。人类的物质需求随着人类智能的提升而变得日益膨胀和复杂多样,而这一总的趋势贯穿了人类的整个历史。

不妨再拿看官您来说事:您有了一台“奔二”电脑,为此兴奋了好一阵子。可是,你会为此知足、到此为止吗?非也!好景不长,不到两年,“奔三”面世了,很多人奔它而去,您有点儿心动,但可能未付行动,或许是因为它的优异性尚不足以令您弃旧好迎新欢,或者因为您囊中羞涩。再过一段时间,到了满街售卖“奔四”、人人趋之若鹜的时候,您终于坐不住了:它太快了,它太棒了!用起来如此带劲,如此得心应手,价钱竟然还更低!您想来想去也找不到安于现状的任何理由了。于是,鸟枪换炮,您来个华丽转身,抛弃“奔二”,乐呵呵地掏出银子将“奔四”娶回家。

如果您觉得这个例子太高尚,那我们不妨再举一个低俗的例子。

为了解决自身新陈代谢的“排泄”问题,人类可谓费尽心机:发明了手纸(从早先粗糙的草纸到如今雪白细腻的精制卫生纸),抛弃了使用树叶、竹片甚至石片之类自然物的习惯;发明了厕所,使我们不再像野兽那样就地解决(且慢!尚留一丝痕迹:在一些人类区域至今仍可见“禁止随地大小便”的警示牌);再接再厉,又发明了抽水马桶,不仅将方便行为由自然状态的蹲式改为文明舒适的坐式,更消除了令人不悦的气味。还发明了冲洗和烘干设备。至今,人类已发明创造了成系列的卫生设备,其中不乏凝聚高智慧与高科技者。

“方便”之事虽小,在一般人看来恐怕不足挂齿,但它蕴含了一个基本道理,完全有资格充当我们人类脱离野蛮走向文明的典型案例(顺便提一下:抽水马桶多次荣登“有史以来最佳发明”之类调查名单的前茅)。面对这样的案例,我们会发现“知足常乐”的尴尬与矛盾之处:我们究竟该在何种程度上知足?是到草纸为止,还是到厕所为止?如今,有了看起来已经相当文明先进的抽水马桶,我们这一辈人好像可以真正知足了……且慢!我们的孙子辈、曾孙辈……呢?他们会不会又心生不满,继而捣鼓出什么超声波马桶或离子态马桶之类更先进的发明?

或许,我们绝大多数人将此类行为视若平常自然,合情合理,丝毫不觉得这其中有何意味。殊不知,为了满足我们所有这些“理所当然”的追求——由野蛮到文明、 不便到方便、由烽火台驿站到移动通讯互联网、由刀耕火种到联合收割机、由草纸到抽水马桶、由笔砚纸墨到打字机、由打字机到电脑、由“奔二”到“奔四”、由台机到手提、iPad……人类的生产体系付出了多么巨大而系统的努力!与此同时,自然及环境资源上也为此付出了何其重大而昂贵的代价!

人类寻求的每一种便利、舒适和满足及其不断升级,从实质上讲都是“文明”的某种体现。也就是说,人类生来便是一种文明动物,追求的是文明生活,而这种生活显然比野蛮生活需要更高程度的物质保障。当然,文明的真核属于智慧和精神,这恐怕是全人类共识,不存在争议。可没有物质做材料,文明大厦何以构建?我们恐怕无法想象没有物质的“文明”究竟是什么。

与人类相比,动物生来且永远是大自然的奴隶,只能被动地顺应自然。它们的需求满足完全依赖大自然的供给,它们的摄食只局限于在“食物链”中所处的那么一点儿限定的范围;大自然所没有的,它们不会想象,更无力创造。反观人类,大自然的供给对人类需求的满足度越来越低,更确切地说,单靠“天然生产”,人类根本无法生存,遑论发展。人类更多的是靠“人为生产”来满足自身需求的。

确实,凭借超卓的智能,人类不断挣脱大自然所施加的各种限制和束缚,按自身的意愿进行主动的创造并建立相应的秩序,而这两个方面也正是文明的主要内涵所在。文明的真正本质,乃是人类凭借智慧和精神脱离自然状态,创造自身生存和发展所需要的环境、秩序和物质条件。由此看来,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文明是反自然的;也可以说,人类越是文明进步,离自然状态就越远。人在完全自然的环境里无法生存这一事实,便是明证。

综观起来,作为人类独有的特征,文明实乃一个不断向更高级更复杂层面推进的系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进程:它没有止境,没有终点,同时也是不可遏制或停滞的,正如一句名言:“人人生来是为了推动文明不断进步的。”

这就揭示了作为人的一种基本性向:人总是设法运用一切能力和自然资源为自身的生存、便利及享乐服务。

有鉴于此,“知足常乐”一说恐怕永远只是美好愿望。它对人性认识的局限是显而易见的:人类的欲望和需求决不是静态的,恒定的,而是动态的,不断发展和更新的。不知足和喜新厌旧乃是人性的主态或常态,知足和抱陈念昔只是辅态或非常态。而之所以如此的根因,无疑是人类的非凡能力。这好像是一条定律:能力越高,需求也越高。的确,猪的需求跟人的需求怎可相提并论?文盲的需求跟博士的需求岂能等量齐观?在趋利避害的自利性上,人类跟动物并无不同;但在程度上,人类有过之无不及:凭借超高智能这一无比利器,人类为满足自身不断膨胀的需求而披荆斩棘,开辟条条便捷坦途。

智能的核心当然在于思想。于是,人的欲望和需求似乎随思想而膨胀:想得越多,想得到的也越多!难怪,总有人为此感慨:要是没有思想,像猪那样,要不然,少一点思想,像傻瓜那样,该有多好啊!实际上,也确实有不少人是这么做的,甚至把它当作处世哲学与原则,用某位才高八斗古人的精妙概括就是:难得糊涂。

人,这会思想的小草啊,你是何其的矛盾,何等的爱自寻烦恼啊!

智能还必然带来一个“副产品”:好奇心。智能越高,好奇心越大,这可说是另一条定律。

千万不要小看“好奇心”!

不少成年人把好奇心当作是“童趣”或小孩子精力过剩的一种表现。

大谬不然!

人类迄今所取得的辉煌成就、所构建的文明大厦,恰恰与好奇心有关。

作为最高等生灵的人类,不仅对大自然及其奥秘好奇,也对自身好奇。人类总是想弄明白:自身究竟有多少天赋和潜能?能将它们发挥到什么程度?运用自身的能力可以产生什么结果?这也是推动人类不断进行创造和创新的动力之一。而人类的一切创造发明和生产活动,都离不开物质基础。

智能还有两个“伴随品”:审美和娱乐。智能越高,对审美和娱乐的需求也越高。

人类的智能越是提升,人类进行创造的欲望和冲动便越强,对生活诸方面的要求也越高。文明正是这样一个互相扩展、互相增益和互相促进并不断加速的进程,而它们所连带的,便是物质需求的扩增及加剧。

这也揭示了另一个基本道理:文明不仅是人类脱离自然状态的一种进程,而且还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谁来为人类的文明付出代价?

当然是大自然,还有其间的万物!

如前所述,人类社会是已知宇宙中最高级最复杂的系统,而越是高级复杂的系统,对外部能量和资源供给的需求就越大。这是一条铁律,一个至为基本的普适法则!君不见,维持一个人的“文明”(换言之的所谓“舒适”、“富足”、“安逸”、“体面的”、“有尊严的”,等等,不一而足)生活所需要的物质资源,哪怕再节俭再知足,也远比一个动物多的多。从这个角度看,文明简直就是一个消耗——大量且加速消耗——的过程;既然文明是个一发而不收的进程,永无止境,那么如此消耗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无底洞。

科学和技术给人类文明进程注入了新的、也许是最强大的加速力量,但同时,它也给人类生活提供了一个空前巨大的耗费系统,从而直接导致自然环境和资源随之加速恶化和枯竭。

人类当中的有识之士早已发现人类需求与自然局限之间的矛盾、冲突乃至危机。他们慧眼明察:为了满足不断膨胀且升级的消费需求,人类越来越铤而走险,不惜做出类似饮鸠止渴的行为,导致地球环境的恶化及自然资源的枯竭。为此,人类再次动用自己灵光的脑袋,发挥超卓的智慧,将贪念之心和觊觎之眼投向其他星球。自上个世纪下半叶开始,随着人类太空探索能力的初步形成,便有人开始谈论人类往地球以外的星体移民了。时至今日,越来越多关心人士也觉得,地球,我们全体人类的共同家园,越来越小了,越来越拥挤了;再过一段时间,或许不太久,譬如几代人功夫,它不仅不再能满足人类整体发展的要求,更连保障基本生存都会成问题。用文学语言来讲就是:无法承受人类需求之重。

这种看法并非空穴来风,更非耸人听闻,它是有科学根据的。经过严密计算,科学家们发现地球所能承载人类数量的最大值为150亿左右(亦有谓120亿),这个数目仅相当于现今总人口的两倍多一点;按当前人口增长速率,大概只需一个世纪或多一点就可以达到。有鉴于此,我们不难看出,地球承受的压力是双重的:一方面,人类的总数量不断增长;另一方面,文明进程本身的耗费越来越多。

怎么办?

这个问号越来越大,高悬在全人类头上。

“发展”的潜台词是满足需求;“需求”的潜台词是欲望,而这欲望不仅是肉体的,也有精神上的。

一方面,人类的欲望因为发展进程而不断膨胀——这是一个总态势;另一方面,大自然的供给是有限度的、随着人类的索取而越来越少——这是一个基本的客观事实。

矛盾,一个人类必须永远面对的矛盾!

危机,一场旷日持久且日益加深的人与自然间的失衡危机!

人类最终能够找到根本消解之法吗?

诚然,人类是复杂的;而复杂必然意味着更多矛盾——越简单的事物矛盾也越少。

即便将来,人类的头颅真的会缩小,人类也绝不会因此而“缩小”、“简化”或“降低”自己的思维,进而也决不会放缓文明进程。

文明,不正是人类不断迎接挑战解决矛盾的过程吗?!不正是人类发挥并验证自身潜能的过程吗?!不正是人类越来越挣脱自然的束缚、做自身命运的主人的过程吗?!

任何将人性问题简单化或一刀切,或用“削足适履”之类的做法,不仅不能收到预期效果,更可能适得其反。

人的物性跟人的灵性往往交织在一起,并非截然分立。人性之中既有通常所谓的兽性,也包含随着智能提升而不断膨胀且日益多样化的欲望和追求。一个基本的事实是,人类的生存和进步对物质的需求不仅远远高于动物,且越来越依赖自身的创造,而这个创造过程永不歇止。而人类的创造活动是以自然资源和环境为依托的,整个地球已成为人类的生产工场;如今,人类更是开始窥视其他星体,譬如月球和火星,指望从那里获得地球上正日益枯竭的物质资源。

千百年来圣贤们所倡导的知足美德并未被人类的大多数接受并成为生活常态,其原因恐怕在于对人性物欲方面的过于简单和静态的认识,未能领悟到它竟然跟文明有如此的内在关联。所谓文明就是对自然的干预和改造,就整个地球而言,人类的文明活动已经且越来越显著地改变着大自然的一切,从物种、地理特征直到全球气候。

基于以上所述,这里我们不妨下一个看起来或许有点极端的结论:不断发展和提升的文明生活方式必然导致对大自然越来越多的干预和索取;与人的贪婪、浪费和种种非理性行为所产生的后果相比,文明进程本身才是破坏自然环境与生态、耗竭自然资源的罪魁祸首!

如果这个结论成立,那么,我们恐怕就不得不对人类诞生以来就一直向往和追求的所谓文明来一番彻底的反思:文明,同样具有两面性,一方面是建设和创造,另一方面是毁灭和消耗。

如此结论其实也得到来自物理学的强有力支持。热力学有一个基本概念叫做“熵”,它可以转述为我们更容易理解的“无序度”,即无序度越高,熵值便越大;相反,有序度越高,熵值便越低,也叫做“负熵”,即有序度越高,意味着负熵值越大。这就是著名的“熵增原理”,为十九世纪热力学的一项伟大发现。它告诉我们,任何一个系统在没有外部能量输入的情况下必然趋向越来越无序的状态。譬如,一座房屋,在一开始它当然处于有序状态,但是,如果一直没人居住或打理,弃置于自然之中,任由风吹雨打,那么,可想而知,若干年后,它一定会变成一堆残垣碎砾。我们永远不能指望有相反的情况发生,即一堆残垣碎砾在没有任何外界因素的作用下,无论经过多长时间,会自动变得一座房屋。有人会问,地球上不是有如此之多的植物和动物吗?它们体现的就是“有序”状态啊!没错,任何生物皆属有序事物,都是所谓的负熵态,但我们也千万不要忘记“万物生长靠太阳”这个真理。我们可以把整个地球看成一个开放系统,邻近的太阳一直源源不绝地向它发射光和热,也就是给它输入能量,从而使万物能够诞生和成长。要是没有阳光或其他任何外部能量输入,整个地球系统就必然会逐渐冷却并最终沦落死寂之中。

熵增原理是自然界的一个普遍而基本的法则,没有任何一个事物可以例外。

同样,人类社会既是一个典型的开放型系统,也是已知宇宙之中负熵值最高且一直有增无减的系统,即人类的文明生活是越来越“有序”的生活,人类社会是越来越“有序”的社会,这就决定了它们的维持和发展需要源源不断且越来越多的外界能量及物质的供给。人类与自然的互动,在物理学看来,正是人类不断从外部获取负熵(能量及物质)并降低自身熵值的过程,也就是降低无序度的过程。如前所述,人类的文明进程就包含了创造秩序这么一个核心内容,即一切都向着条理化规则化便利化等等迈进,永无歇止,这便意味着对负熵的需求永远是越来越多,不可能停滞在某个程度,更不能减少。有鉴于此,我们还可以把文明本身看成是有序度;把文明进步和发展看成是不断提高有序度的进程。

如此说来,隐含在以上所述的结论可能令人多少有些悲观,但它却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基本事实。

问题是,我们有多少人认识到这一点呢?

如此结论当然不是为人类的种种不端行为辩护,它意在从更宏观的角度看问题。就人类迄今的全部历史而言,这样的结论是不过分的。毋庸置疑,贪欲、浪费和奢华永远是不可取的,不道德的,是可鄙的。但片面的看法和主张会往往会起误导乃至障蔽的作用,让我们看不到问题的全部及真正实质所在。

非但如此,正所谓物极必反:人类的大多数对难以做到的事情,难以企及的高度,无法达到的境界,或者,基本上属于圣人的所有东西,不仅不会接受,反而可能产生反感,甚至会故意对着干。

另一个响亮口号“大公无私”便是前车之鉴:凡是高调倡导大公无私之地,也一定是公私不分、浑水摸鱼、营私舞弊猖獗之处。

逆反之心,也可算作“人性”之一吧?

至少,我们在青春少年身上见到太多。

当然,如此现象不单反映出逆反心理,从实质上讲它们也属于“二律背反”。而此类二律背反现象,可以说常见于人类社会,但总是被人们忽视。譬如,强调个人自由及权利,必然意味着对他人的自由和权利的尊重,或者通俗地说,先有“私”,才有“公”,只有懂得“自私”,才会懂得“利他”;只有懂得“自爱”,才会懂得“博爱”;只有懂得爱惜自己的生命,才会懂得尊重别人的生命。绝非相反!同理,唯有真正认识人类的物质本性并给予足够的重视,才能真正有效地遏制人类的贪婪和浪费行为,才能促使我们致力寻求长久的可持续发展之康庄大道。

较为可取的做法恐怕是:

对个人,在倡导对物欲克制并注重节俭美德的同时,倡导“予多取少”,即要求具有完全自主行为能力的成年人贡献多一点,索取少一点;能力越强,责任越大,贡献越多,此即先贤所谓的“凡取与,贵分晓,与宜多,取宜少。”这样做的直接效用有二:1,贡献出来的那一部分惠及没有或只有部分行为能力的老幼病残;2,降低高收入群体的消费,从而减少对环境的破坏和资源的消耗。高收入群体的消费大大超过低收入群体,这也是人类社会的一个普遍现象。

同时,对人类整体,则倡导“供求平衡”和“人与自然协调”的基本理念,具体操作方式不妨可以考虑:对地球的资源及生态的状态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查,摸清我们究竟还有多少家底,并根据其结果来拟定人类经济发展与生活消费的规模与程度,这也就是中国人常说的“量入为出”。

然而,所有这些举措恐怕最终只能证明是“技术性的微调”,我们很难指望靠它们从根本上解决失衡危机。因为,如前所述,人类的文明进程本身就是最大的一个耗费系统,因而也是地球上一切自然状态(包括环境、气候、生态及其万物)的最大破坏因素。

或许,最终,自然环境和资源的固有限度使得人类只能面临三个选择,尽管它们都令人非常痛苦:

  • 放慢文明步伐,停止经济发展,减缓人口增长——这确实能够较为长久地解决失衡问题,但问题是:行得通吗?
  • 人类凭借高超智慧找到根本解决方案,譬如通过利用核聚变反应甚至黑洞、反物质之类来获取巨量能源,再利用这些能源创造出人类消费所需要的巨量物质资源。前者相对容易,现已处于试验研究阶段,后者目前只有理论上的可能性(物理学已经证明能量可以转化成物质;绿色植物都有这个本事:通过光合作用将阳光所含的能量转化为生长所需的物质养分——人类的科学精英们恐怕还要为此汗颜很久很久!);要想实现,可能需要数十代人的光阴。诚然,人类所拥有的潜能无可限量,将来达到何种程度谁敢断言?恐怕连上帝也拿不准。现在想象不到的东西在将来成为现实的大有例证。但问题是,人类能“挨”到那个时候吗?
  • 向其它星球移民,减缓地球的压力——这幅图景确实很诱人,但也很可能最终证明只是人类的一厢情愿。因为,单从理论上分析,人类为移民其他星球所要付出的能源及物质上的代价恐怕地球本身都难以承受。

概言之,人的物性跟我们当前面临的越来越严重的诸多问题是具有密切关联的。文明的一大支柱——物质繁荣——导致需求与供给的失衡,发展的可持续性实际上已成为摆在全体人类面前的头等大事。正确而全面认识人的物性及其需求,无疑有助于我们寻求更加切实可行的对策。

就总体而言,人类面临的最大挑战恐怕在于:勇于承认发展及一切文明进步必然导致巨大的自然代价与不可逆的供求失衡;正视“文明助长人的物质欲望和需求”这一基本事实;在前两点的基础上,认真检视人类的聪明才智能否足以找到可行办法解决这些固有的且不断加剧的矛盾和冲突。

当前,人类社会面临的重大问题都是普遍性和全球性的。这就需要全体人类——无论种族、国别、肤色、性别、阶层、文化及信仰背景——作出协调一致的共同努力。人类的演化进程已经临近人类集体成熟的门槛,骚动妄为、激情过剩的青春期即将过去。我们即将迎来人类整体展现其卓越天赋与潜能、成就无与伦比伟业的新时代。

说起人的物性,就不能不提人的物权。

物性的人,其生命和身体的孕育、成长、发展乃至其他各种需求之满足,既离不开物质条件,且其广泛和复杂程度程度远远高于任何其他动物。人类的不断发展和进步,文明程度不断的提升,只会对物质需求越来越高,而非相反或停滞在某个层面或水平。

物权,对有形有体物质或物体之占有、使用和处置的排他性权利,同样是一项基本的天赋人权。缺乏这方面的权利,人的生存就必然出现问题,遑论发展和兴旺。如前所述,即便是精神文明,也在相当程度上离不开物质。

一切物权,皆源自人的物性诉求;物权所具有的排他性,其所对应的就是个体的自利,而自利是人类乃至一切生物之最基本的自然属性。如此本性,必然表现于我们每一个人对关乎自身的生存、生活和发展之物质条件的占有和支配欲望,而如此物质,在很大程度上与我们更常说的“财产”一词等义。因此后文在表述物权时将更多地用财产这个概念替代。

这里不拟多言物权的法律方面,只阐述物权涉及的个人与社会意义。这是因为:对待物权的看法及对待私有财产之态度的分野,导致了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社会运动,它带来的负面作用远远多过正面,尤其对人类创造活力的压制、破坏和毁灭,对人类个体的人格、权利、尊严乃至生命的严重践踏和摧残。它就是所谓的共产主义,其具体表现形式在目前是社会主义运动,被认为是从资本主义社会到共产主义社会的过渡阶段或后者的初级阶段。

共产主义的思想和理论依据是:私有制是可鄙可耻的,不合理的,罪恶的,有的人甚至把它视为万恶之源。倡导者们相信,人类社会若要发展和进步,实现公平正义,就必须消灭私有制,实现公有制,而共产主义便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最高阶段或最后阶段,届时,全人类实现充分的平等,清除了剥削和压榨,人人从事生产劳动,生产资料完全公有,生活资料按需分配,道德风气达到至高程度,各种犯罪销声匿迹,连爱情和婚姻也变得纯洁无比。它甚至还承诺给人类带来最大最高的自由:共产主义的实现意味着全人类的彻底解放。总之,它所描绘的一切都看起来是多么的美好,多么的应和全人类的共同心声。人类有史以来出现过林林总总五花八门的愿景或画饼,除了宗教的天堂——极乐世界,最吸引芸芸众生者,非共产主义乌托邦莫属。

共产主义的思想源泉和最初印迹,可以追溯到上古的氏族社会。史前时代的人类部落除了稳定的家庭形态拥有财产,其他多半是共产制。两千年前在西域的某些城邦则进行了系统化组织化且有一定规模的公有制共产试验。直到十六世纪初叶,英国一位思想家写了一本名字冗长的书——《关于最完美的国家制度和乌托邦新岛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书》,简称《乌托邦》,可说是古今英外的共产主义思想之集大成。它对后人的影响不可谓不巨大。十九世纪中叶,德国一位思想家更是写出了《资本论》和《共产党宣言》,前者揭露了资本主义的所谓剥削和肮脏的本质,后者则将共产主义推进到了社会运动纲领的层面,由此引发了波澜壮阔、遍及全球、卷入全人类三分之二人口、绵延一个半世纪的广泛运动。它们都带有革命与暴力的双重特性,造成数以亿计的生灵涂炭,是不折不扣的巨大而惨重的人道灾难。这是全人类都必须永久铭记的最惨痛教训。

常言道:若无恒产,便无恒心。一个人失去财产或其支配权,带来的唯有依赖、恐惧和绝望。因为恐惧,因为没有经济独立,人格独立也无从谈起,为求生存和生计,只能仰仗他者,成为其依附和傀儡。由此看来,共产主义从根本上是不道德的,是违背人性的,哪怕它的动机和理想看似多么的美好。因为它剥夺个人对赖以生存、发展和自我实现所需之物质的基本权利,否定个人对自身物性满足的合理性、正当性与合法性,摧毁个人的经济独立,最终也必然摧毁人格独立,迫使社会所有个体成员变成庞大国家机体之细胞或国家机器之零部件。在如此制度之下,人类个体全然丧失自主性,其命运任由非我之力量摆布。

如前所述,任何将人类个体视为机体之构件,都必然导致灾难和悲剧。道理很简单:凡为人者,皆有头脑,而有头脑就有思想,就有自我意识,就有自我诉求,就希望自己做主,就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就有自己的抱负和理想,亦即,个体乃是元,无数个体便有无数个元。如此性质,构件、细胞或零部件是不可能有的,更是毫无必要的。因此,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运动概无例外地将个体“非元化”或“原子化”,在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的理念之下实行国家一元化,若非如此,便根本不可能建立起来。个人的非元化,无论何种方式,必然先从剥夺财产权开始,继之以思想和人格,最终造成彻底人身依附的事实,而所有这些,都无疑是对道德和人性的否定和反动。

我们也不难发现,凡是实行这些主义之国度,都无一例外地违背其初衷和理想,走向寡头专制或极少数人的特权集团统治。亦即,表面上冠以人民名义,实际上却把人民当作奴役和压榨对象;表面上不反对个人自由,实际上时时处处加以限制;它们都爱标榜民主,实质上却是“你民我主”。譬如,在某个国度,人民之名义何其之多,无处不冠之,大概除了厕所:什么人民政府,人民检察院,人民法院,人民警察,人民医院,人民大表大会,甚至人民外交学会,哪怕民众对外交事务从未有过发言权,也从未真正参与过国家的外交事务,即便有,也只是幌子和陪衬而已。在这样的国度,最没权利和地位,是人民。他们的真实身份是奴隶,而非主人。在这样的社会,统治阶层及其官僚机器拥有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巨大而无边之公权,相应地,私权也被空前地剥夺和压缩。

这些教训也很好地揭示出一句名言的真理性:财产不可公有,权力不可私有;或曰:财产公有必然生腐,权力私营必然生黑。盖二者皆为灾难与祸害之源。

强调人的独立性或个体性,绝非无视或轻视人的社会性。对任何社会形态而言,个体与集体之平衡,永远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这里只想强调的是,蔑视和否定财产私有的态度,不仅是全然错误和荒谬的,更是罪恶与祸害之源。细细思忖:敛聚私财并由此自利自享而不顾及他人,如此行为哪怕再怎么丑恶、非法或不道德,其所带来的损害也都远远不及打着公有旗号滥用公权所造成的恶果。譬如,半个世纪前的那场人民公社运动,彻底剥夺了亿万农民对土地和生产资料的占有甚至使用权利,将他们悉数转变为受国家雇佣者,成为和工人并无二致的彻底无产者,全部生活来源缩减到一种叫做“工分”的东西上。其结果是劳动生产效率的急剧下降,人浮于事,出工不出力,多少人一年辛苦劳作下来,不仅挣不到工分,反而倒欠生产队的。后人可能觉得不可理喻,但却是真真确确的事实。这场运动持续不到三年,其所有隐藏的弊端连带其他因素便合力酿造出一场人类历史上空前的巨大灾难:为时的大饥荒夺去了约四千万人的生命。须知,这三年间并未发生大的天灾,皆属正常年景。饿死最多的竟是历来享有天府之国美誉的丰饶富庶的四川省,实为绝大的讽刺。更为荒唐的是,饥肠辘辘的灾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外出逃荒要饭也被阻挡、逮捕、遣返甚至枪杀,加诸在它们身上的罪名是污蔑、敌视和破坏社会主义。无论从何种角度看,但凡有起码良知的人,都一定会将之视为骇人听闻和令人发指的极恶暴行。

对比之下,财产私有激发人的创造和生产能力之程度,远远高于其他所有制,这一点已由无数的事实证明。即便施行社会主义制度之国度,在穷途末路民不聊生之时也会在某种程度对私有制松绑或开禁,允许个体拥有生产资料并从事生产活动,名曰改革。而每次这样的松绑,都无一例外地激发个人的积极性和主创性,财富创造如井喷般迸发出更多更好的善果,人民生活也由之得到显著的改善和提升。何故如此?原因无他:人对“属我之物”的重视和珍惜程度,永远胜过任何“非我之物”,此乃人之常情,更是一切生物之天性。财产之个人拥有,不仅只是生存与生活之所需,不仅只是生活品质改善和提升之必要,更是个人劳动与智慧的结晶,更是人的天赋与潜能开发之善果,更是人的卓越禀赋与价值的直观体现。因为,正当合理合法的财富拥有,只能来自于创造和劳动,而财富之创造,乃是人的潜能发挥的主要途径或方式,是人的价值的物化体现,是人的生命、生存与生活的极其重要的方面和保障所在。一个人可以达到藐视物欲、视金钱为粪土的高尚境界,但这只该看成是某些特定个体的自我选择,因为它并不意味着作出如此选择者可以脱离物质而生活,不意味着精神文明可以脱离物质文明,更不意味着我们应该鄙视乃至否认财富创造及其泽被众生的意义和价值。

同时,财产私有也是实现自由的基础和前提。没有经济独立,何来人格独立?继而何来自由?人的诸多欲望和追求,志向和理想,无论多么高远,都需要一定程度的物质保障,真正的人格独立和自由首先需要经济的独立和自由。所谓谋生自立,也就是首先要谋得生计,才有基础或条件谋求自立,而这也是对具备行为能力之正常成人的基本要求。

财产私有,会促进道德的提升。何故?因为私有者会由己及人地珍惜他人的财产权利,正如自由者会设身处地地尊重他人的自由,自爱者同样会感同身受地爱护别人,自尊者会同样尊重他人……而在公有制社会,普遍的情形却是公私不分,浑水摸鱼,你的也是我的,他的也是我的,我的则随时可能被别人剥夺。在如此社会之中,每个人实际上都处于被剥夺的状态,因为这样的社会必然奉行国家至上原则,国家(包括民族、社会乃至所谓集体)的利益高于一切;在国家名义的笼罩之下,任何个人的东西都处于某种不确定的状态,可以随时被公权(很多其实是假公权之名)剥夺或美其名曰牺牲。在广为流传的名著《一九八四》、《美丽新世界》和《动物庄园》之中,在所有的现实社会之中,我们都能看到,凡是奉行公有制的国家,都必然出现集权和专制,这就不禁让人思考这二者之间的关联性:施行公有制程度越高,集权和专制程度也就越高。这是一种正相关或成正比的关系。共产主义者未能意识到这一点,却相信公有制的普遍施行会带来人性的提升和道德的昌明,这实在是他们在认识上犯的最大错误。

回头看看上个世纪九十年以后的社会主义运动之现实:这个星球上面积最大的共产帝国几乎顷刻间轰然倒下,紧随的便是多米诺骨牌效应:一大批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也相继崩溃,并在极短的时间里向民主制度转型,由此获得了新生。即便在“硕果”仅存的寥寥几个之中,这个星球上人口最多的社会主义国家也在近四十年前实行“改革开放”,引入资本主义要素,承认私有财产,允许生产资料的私有化,实行某种程度的自由市场经济,基本放弃计划经济。这些事例都充分反证了共产主义及其附随的社会主义运动不可避免地走向其初衷的反面而彻底破产:1,无数个人物权和财富被国家名义剥夺,丧失经济独立和自行创造和生产能力,个体无从自行谋生,沦为国家或社会奴隶;2,个人的自主性和主创性受到极大的压制,个人从事创造和劳动的动机和意愿大大降低;3,人格遭受粗暴践踏,个体尊严荡然无存;4,道德败坏,风气歪斜,公私不分,浑水摸鱼,诚实和正直受到排斥,谎言和虚伪泛滥成灾,人与人之间相互倾轧,勾心斗角,两面三刀,告密成风,社会变得越来越互害而非互利;5,所谓的平等均富到头来都变成整体效率低下、所有人的利益减损和生活水平与品质的急剧下降,社会活力急剧衰减以致死水一潭;6,人的精神风貌萎靡不振并变质,丧失高贵品质和追求,最终失却一切理想和希冀,为生存而庸碌,为活着而苟且;6,在所谓大公无私的倡导之下,种种人性之恶纷纷呈现,竞相暴露,尤其掌握公权者,贪腐盛行,为谋私利不择手段,残酷打压底层民众;7,政府和民间愈发差异化和对立化,前者一枝独大,后者日渐萎缩,权力成为至高无上的追求,官品级位是衡量成功与否的实际标准,媚官媚上成为社会普遍风气,公务员不是公仆,而是人上人,执政党统治和领导一切,成为党国和官国,党文化和官文化充斥其中,善美和高尚的人性遭受无情压制,非人性化之恶果无处不显,在一元化统治和政治之下,作为社会一大活力源泉的民间自组织能力被完全摧毁或瓦解;8,人为制造阶级矛盾和社会矛盾,仇恨教育贯彻全民且从幼年到成年,真善美遭受窒息和萧杀,大爱和悲悯变得稀缺无比;9,从个人到社会出现全面异化,所倡导和推行的平等最终不免变成事实上的不平等,等级森严,贫富差距日益悬殊,特权得到强化和滥用,统治寡头或集团走向人民的对立面,社会与国家成为施行恶政、横征暴敛和实现个人野心的乐园。

以上所列,仅为部分,共产恶果,罄竹难书!

最后略谈人的动性和惰性。

顺水泛舟最惬意——一切生物都遵循省事法则或安逸法则,即用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利益。物性的人同样如此。然而,整体而言,人类的文明创建和进步却恰恰是逆水行舟,反其道而行之。如前所述,文明乃是不断提升有序度的减熵过程,一切都向着更高级、更先进、更快捷、更便利乃至更强和更美迈进,是人类动性的体现,一丝停止的念头恐怕都不曾有过,纵然天灾人祸不时阻扰或滞缓。在这个进程之中,新的创造、发现和发明层出不穷,新的事物不断涌现,不是更新就是取代旧的事物。总之,人类的文明史就是一部变动不居时时更新和更生的宏大征程史诗,这就与自然规律——熵增原理和省事法则——形成矛盾。何解?

面对新事物,人们总不外乎三种态度:欢迎和接纳,反感和排斥,无所谓。采取何种态度或立场,不仅取决于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也受人的动性或惰性摆布。在人类历史上,保守和进取、消极和积极,从来都是对待新生事物的两大对立的旋律。若再细看,在多数社会中,两个极端的总归是少数,多数人其实报无所谓的态度,或者说是实用主义的立场:合我利者,如我愿者,何乐不用?反之则否。换言之,喜则纳,不喜则斥。从历史的角度看,推动文明进步和创新者,确实是极少数人,反对者也是少数,多数人居中,谈不上赞成和反对,尽管也是受益者。这又是一个纺锤形,或橄榄型,或流线型,即两头小,中间大。

然而,有少数社会却并非如此,那里的人们普遍热衷于祖先崇拜,对古老和传统事物的喜爱总是胜过新事物,对自然之物的喜爱总是胜过文明(人造)之物。而对于新发现新发明新事物,他们的第一反应往往是怀疑、反对和拒斥,有的人甚至会将之视为奇技淫巧、妖孽恶魔或洪水猛兽。前段说过,如此之人在任何社会都有,但在有的社会却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因而会给进步和发展带来严重问题。

如此态度或立场,完全可谓是惰性的一种表现。何故?人类的文明进步,实质上是不断创新的过程,总是向愈加高级和复杂的程度或层面迈进,人类的知识总是不断地扩展、深化和更新。无论是这一过程本身,还是对其结果的认知和接受,都需要极大的思维努力和相应的知识积累,绝不可能是省事或安逸便唾手可得的。而在祖先崇拜者之中,有些人其实并不完全抗拒创新,他们乐于尝试和享受新事物,譬如科技产品,只是,他们也就到此为止,不会再有兴趣探究这些新玩意儿背后的支撑因素,譬如科学精神、原则和方法。赛先生在这个国度的倡导已有百年之多,但大多数人都不愿做它的学生,只愿意享受它的成果。

拿现代医学和传统医学做个比较:在短短一百来年的时间,现代医学突飞猛进并迅速普及,攻克了无数的病患医治难题,极大地促进了人类的健康,整体寿命得到了显著的提高。如此伟大而丰硕的成效,是任何国度或民族的传统医学所无法企及的。由是,现代医学体系理所当然地取代所有的传统医学,成为当今世界人民的主要医疗保障。至于传统医学,无论古埃及、古印度和波斯,还是中医和藏医等,无疑都是各地先民长期的经验积累和智慧结晶,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救死扶伤的作用,很多草药和方剂也具有某种疗效,且作为人类的文化遗产,值得肯定和传承。但整体而言,与现代医学相比,传统医学无疑是陈旧落后的,很多被证明是错误和不当的,该属糟粕,当予扬弃。

譬如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中医,它是一套基于道家阴阳五行学说的辨证施治体系,在没有严格精准的人体解剖学的支持下还设想出一套经络和穴位理论。然而,现代科学向我们揭示,人体是一个极度复杂的有机体,尤其人脑,是已知宇宙之中最为复杂的物质单体,它们的构造、功能和运作机制包含了极为错综复杂乃至多方面多层面的因素,是物理、化学、生物、生理和心理乃至精神等诸多方面原理交织和协同作用的结果,远非靠简单类比方法得出的阴阳五行理论所能描述或概括,而且,迄今为止,凭借无比先进、强大和精密的实验仪器,人们也没有发现人体经络系统的蛛丝马迹。比照现代医学的科学性、有效性、精确性和针对性,传统的中国医学就好像是盲人摸象,且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它有定义和定性,却无定量;它有理论和假设,却无实证。中医学说将自然现象和规律套用于人体,把人体比喻为小宇宙。自然界有五种元素,人体亦然,自然界有阴阳之对立统一,人体同样。须不知,人体是人体,宇宙是宇宙,范畴和层面都不相同,简单推导,强求一律,导致谬误乃至荒唐。如前所述,人体是已知宇宙秩序化(负熵)程度最高的物体或系统,而整个自然界遵循的却是熵增法则,人体可谓宇宙之中的极少数孤例,至为特殊;自然界的运行和机制与人体相比要简单的多。拿一般事物去类比特殊事物,用简单事物去推导复杂事物,实则混淆了不同范畴和层面之间的差异,不可能得出正确和精准的结论。

简单类比的背后是简单思维,面对复杂事物,它往往成为思维惰性或低能甚至无能的表现。通常而言,新事物总比旧事物更加复杂,或范畴更广,或层面更高,或兼而有之,此乃一般性规律。而这就意味着新事物对旧思维或旧观念必定形成挑战。如果仍然按照传统思维的惯性去应对,是不可能有胜算的。不幸的是,在某个特殊社会里,大多数人都注定成为这样的失败者,他们一方面可以趋之若鹜争先恐后地享用科技带来的成果和福祉,另一方面却不愿直面和接受科技对思维和认知带来的新课题新挑战。他们可以是科学的受惠者,哪怕从头到脚,却顽固地拒绝了解和接受科学思维、原则和方法。这就形成一个十分奇怪的现象:身体和欲望与时俱进,思维和灵魂食古不化;他们一方面是现代文明成果的积极消费者,另一方面却在很大程度上反感甚至反对现代文明生活方式,更情愿遵循祖宗先制或传统那套。可以想象,如此之人的内心必定存有忧虑和恐惧之感,不仅担心自己难以适应新的事物,也害怕它们对自己早已习惯的传统价值或生活方式造成冲击、破坏和毁灭。由此可见,祖先崇拜跟一般的怀旧情结是两码事,不可混为一谈。前者可说是一种唯古是瞻冥顽不化的惰性病症,总是倾向以消极甚或否定的态度对待新生事物;而严重者,可说是反文明进步的。

近些年来,进步神速的人工智能已然形成热潮。在2016年年,人类最复杂最高级的游戏——围棋——已被AI程序攻克,人类最强棋手与之对垒已经一胜难求,这个里程碑式的重大事件引起世界范围的高度关注,有人欢呼,有人困惑,有人哀叹……无论从何种角度看,人工智能都该是科技史上最重大的事件,构成了有史以来对人类的最大挑战。这个旨在复制人类智能之领域的成就使得越来越多人的感到担忧甚至恐惧,不能不说是绝妙的讽刺。人类会由此创造出一个独特的物种吗?人类会造出不受人类控制的超高智能怪物?具有自学习能力的人工智能系统在何种程度或水平上会挣脱人类的掌控?它会成为人类的对手甚至敌人吗?它是天使还是魔鬼或是兼而有之?会有多少人加入反人工智能运动行列?这些人之中会有多少真正了解人工智能?如此运动会在多大程度上阻碍或滞缓它的发展步伐?在可望的将来人工智能会对人类社会造成怎样的影响?从整体和终极意义上看,人工智能对人类世界又意味着什么?

杞人忧天,如今显然已非古代寓言或成语那么简单,或许在不久的将来真的成为现实呐。

所幸的是,人类整体的文明步伐不受消极和惰性的阻碍,坚定不移地朝向更高更新更好的境界迈进。原因无他:迎接挑战并竭尽努力战而胜之乃是人类的一大天性!

不进则退,不变则衰,乃是宇宙永恒不变的法则。

生物遗传就是很好的例子:任何物种之存续繁衍,无论高低等级,皆不外乎遗传和变异。遗传者,严格复制上代之一切性状和特质也;变异者,复制过程出错或因环境变化而出现之新的且有利的性状或特质也。这二者皆为物种生存和延续之必须,不可偏废。固守旧制,一味拷贝,代代相同,必定因不能适应环境变迁而衰弱甚至灭亡;变异则意味着给旧制增添新的特性与活力,以适应环境之变迁,尽管一些变异有害无益。

至于人类,万物之灵,尤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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