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常铁:您激活了一个思辨的灵魂 — 怀念徐书记

高校学生组织何时变成了名利场,已无从追溯了,名利一直在,什么时候开始如此肆意妄为、习以为常,估计开始于90年代末,连著名高校也不例外。2018年7月,一份中山大学学生会的任免名单引起舆论哗然,名单上,按照秘书机构、组成部门、办事机构分级,列举了两百多个学生会干部岗位,还注明了副职等同“正部长级”等词汇。这一闹剧告诉我们,象牙塔里的学生多么官僚主义,多么江湖习气。还有人打出好笑的口号:中山大学圆您部级领导梦!

我的学生干部生涯确实“寒酸”了许多,不在“体制内”,自然也没有什么入党、提干、推优等优先权,只是干活。这,反倒让我清净了许多,可以专心研究业务本身。估计拿学生会工作当事业干的不是很多,别人在食堂排队时不是闲聊,就是发呆,我却拿着一些相关杂志(如:《中国高等教育》、《思想战线》、《学校党建与思想教育》),学习校园文化、寝室文化,乃至国内外政治经济形势、思潮变迁、思想斗争的文章。这份工作由徐书记作为党委副书记主抓,说实在的,学习应用性为主的金融学的人,深究这种形而上的思想和意识问题,别说我一个学生,对老师们也是非常难甚至是排斥的。

我当时能让徐书记放心的,只有农村孩子的顽强,还有报答领导信任的淳朴的义气。20多年来读书不辍的我坚信一条,看不懂的,理工科除外,文科的你就硬啃,啃不动的放下来,过一阵子回来再啃。至今为止,确实啃不动的,只有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霍金的《时间简史》,可能是我没有受过哲学或理论物理学的科班训练吧!

经过长期的学习和思考,我利用暑假,放弃游玩和休息,写出了1万多字的工作思考,徐书记看后,亲笔批示,表示对这种敬业和勤于思考的赞许。后来我毕业了,还兼任这类工作。一直熬夜看书的我,挤出足够的精力看了大量的理论书籍,可以从更高层面、更广的维度思考校园和寝室文化建设。记得经济学方面,经常看的是《人大复印资料》、《新华文摘》,哲学方面看过《社会主义思想宝库》、《欧洲哲学史》,也看过比较左的杂志《真理的追求》、《中流》、《文艺理论与批评》,当时主要精力是放在这个方面,文学和历史是后来用功的了。就是在这时期,培养了我对思辨、提炼、抽象、概括的乐趣,以至于后来可以有意识地努力搭建理论体系。

徐书记不是个官场中人,幸亏是在八九十年代,如果是在全如衙门一样的当代高校,他将非常困难。他不善于封官许愿、笼络下属、开宗立派,更多热心都放在思想研究、书法、写作上,开会作报告,掐着一张卡片几行字,就可以讲几个小时。他对这方面有天分或有积极性的学生,会主动联系,有可能的都给予指导、提携。我继承了他这一点,后来在南方高校工作时,一旦在辩论赛等校园活动中发现有文采或喜欢思考的学生,都会主动联系,没必要摆出老师的架子。奈何现在的学生压力大,社会也浮躁,花了很多心思教一些学生写作,有的还教写诗词,都不了了之。

1995年前后,我第一次写了批判现实的文章,是收看电视剧《秦淮世家》(原著:张恨水)后的评论,现在看此文,虽然文笔犀利、流畅,但不仅幼稚、肤浅,而且左的厉害。没想到,徐书记发现了这是个苗子,专门打电话要我去他办公室。我一路战战兢兢,以为会被臭骂,进屋后,我看到的是他嘉许的笑容。当时,同龄人都在忙于恋爱、结婚生子,或者弄钱,只有我专注于这些思想问题,并且一直到今天。徐书记指导我如何写作,如何研究思想领域的问题,如何透过现象看本质,如何切中思想热点问题,引导社会思潮等等。从那以后,与他的思想交流越来越多。

徐书记是当时那个单位极少数比较像高级知识分子的教职工,而不是教书匠,格局、高度、人生情趣大不相同,所以,曲高和寡,很多精明的下属对他多是敬而远之,无恩无怨。这种超脱,近似于道家心性,让他可以在书法上迅速精进。退休后,他专注于书法创作,到他70几岁时,水平可以比肩很多当地有名气的书法家。

他把我留在长春,从最苦的农村草根变成大城市人,这是以后各种机会的基础,实在是大恩无限。我几乎每年回老家,都会去他家里探望,有两年没有去看他,他还会给我打电话,惦记我在南方过的怎么样?他不知道,因为我专注研究和创作,不事经营私利,加上移居发达城市的巨大代价,几乎没有钱去看望他,不包个红包,又不好意思,虽然他根本不在意这个。

书法,是人生体悟和学识修养的综合反映,不到一定年纪,难以出神入化。就在徐书记即将大成的年头,我作了一个噩梦,梦见他摔倒了。第二天醒来,我马上给徐书记家里打电话,他夫人王姨惊讶,“哎呀常铁,你怎么知道的?”同胞兄弟姐妹,或者父母与子女之间会有感应,比如,我爸爸生重病时,头一天我作了一个噩梦:十分黑暗的下午,他和别人争执,妈妈和姐姐催我赶修水坝……在没有血缘关系的徐书记这里如此巧合,实在难得。他对我说,正是我做梦的当天,他出门时在外面台阶上摔倒,自己都能听见胳膊的骨头像撅树枝子一样咔咔作响。

手腕摔断,对一个书法家来说,就像士兵在激战关头被夺去了枪,对他老人家的打击是难以想象的,他跟我说:“常铁,我以后写不好字了”,语气十分悲伤。此后,他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但是,每次回去看他,他依旧关心国家大事,关注社会变革,我和他一起赏析书法、诗词,探讨诗词创作,以及东北复兴。我们家和徐书记都是一样,小学三年文化的母亲,本来是个农村老太太,却从不像城里的老人一样扯东家长西家短,更不像农村人讲封建迷信,喜欢看新闻或抗战节目。我们家人也没人打牌、打麻将,更不会打架、骂街。文化是内在的,家风是会传承的。

成家以后,做不到每年都回去看望他老人家了。记得是2015年春节我回老家,去长春看望好友,打算第二天去探望他,忽然听说他病重住院,马上赶过去。看到他躺在病床上,形销骨立,鼻子上插着氧气管,眼泪立即在眼眶中打转。我和他报告我现在的情况,他认真听着,不时点点头。我宽慰他,一定会好起来,他微微一笑,说:“等好了,你们带我去台湾看看”,这句话,可能是他很久的心愿了。我和他的儿子马上答应他。我帮他按摩腿上的肌肉,看到皮肤掉皮屑厉害,发现他和我父亲要走的时候非常像,估计难以好转了。我给他接了一口痰,他儿子看了还有点难为情。其实,我们已经形同父子了,毕竟除了恩情,还有多年的精神之交。

5月3日,我收到了他去世的噩耗,立即乘飞机回去送别。在告别厅,我跪下磕了头,又送他火化。

老先生不是完人,但比起如今高校汲汲于名利、热衷于官场的知识分子来说,几乎可以视为清流。我们需要徐书记这种特别爱才的教育工作者,需要这种一生思考不辍的思想者,需要这种爱惜晚辈不求回报的仁慈长者。

徐书记算不上著名学者,但他是杰出的教师,优秀的思想者。从追随他开始,我从事意识形态和文化建设工作多年,这训练出了对思想理论的高度敏感,后来媒体工作、文学创作和史学研究,还有在长江产业经济研究院兼职的熏陶,让这种敏感进一步强化,个人商务活动,以及长江产业经济研究院许多咨政议题的影响,也让我更多了务实和理性,而不是键盘侠或学院派的自嗨。思辨的乐趣是常人难以理解的,每当读完一本艰深异常,却洞穿迷雾的名著(不是说文学名著),你会感谢自己非凡的努力,甚至比读上几十本教科书都功效显著。如果你不为了学位、职称和利益,只是做个纯粹的思想者,本着兴趣,但专业化地要求自己,勇敢地进入所有理清问题可能需要涉猎的学科,你一定能享受到思维的灵动和阔达,成为一个真正自由的人。

经常清理硬盘,更新系统软件,有选择地下载新的应用软件,让自己的大脑变得发达,而不是90年代的台式电脑,让大脑运算能力不断精进,是人生最大的收获。感谢徐书记,祝您在那边快乐,幸福。也祝愿我能早日收获思想的自由。

作者: 宋常铁

宋常铁:致力于还原立体、完整的历史,向岁月寻取智慧,用写作共鸣心灵。 欢迎邀请朋友订阅宋常铁微信公众号:mengdashu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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