锺叔河:用我的杯喝水

灯下看《暮色中的起飞》。

这使我记起上周的一个夏日午后。我去探望先生,《暮色中的起飞》的作者锺叔河。动身之际,天光倏然剧变。原本清朗的乾坤,竟无端端黯沉下来,砚台打翻,浓墨泼溅。狂风骤起,撼着窗户吱呀作响。我返身欲取一柄伞,抬首间,奇景又生——天边的墨色又隐去了,须臾复归清明。一场天公的变脸戏码,来得突兀,收得也迅疾,只余下空气里尚未散尽的土腥气,和心头一丝未定的恍惚,提醒着方才那片刻的昏暝并非虚幻。

早些年,我便读过《念楼学短》。那是先生为外孙女学古文而编的文言读本,也是我学习写作的范本。昔日的经典文言,常囿于崇阁秘府,或束之高头讲章,渐成浮世之外的孤悬绝响,宛若精魄囚于金柙,明珠蒙于重椟。念楼选文,如采撷星屑。《念楼学短》以慧眼匠心,剔抉精要,务求短而可诵;更辅以先生以古人酒杯浇自己块磊的“念楼曰”,顿使森然古语卸去累世玄奥的冷涩,得以浸润凡俗气息,飘入寻常灯火。

那时年轻,行文总爱追逐词句的浮艳。落笔洋洋洒洒,动辄自诩倚马千言。如今重读,方觉那些华辞丽藻撑不起文章的骨相,徒余空洞的形骸,注水相当严重。华夏文脉之精粹,常在尺幅千里,片言居要。观《论语》“子在川上”一章,“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九字,如投石入渊,激起的岂止是时间流逝的喟叹?其重若千钧,因其承载的正是上层建筑之筋骨,经济基础之脉动,时代变迁之风雷,江山演化之轨迹。九个字的下面,是时代巨轮碾过尘世的辙痕,是制度兴替、人心浮沉的无声惊雷。到了今天,总算悟到了墨痕深处,字字皆可削骨。

出版这条路走了大抵有十年了,每编成一册书稿,难免慨叹文海浩渺,字里行间冷暖自知。经手过的芸帙篇章,多半是默默耕耘的寻常作者,并非显赫的鸿儒,长年累月沉潜在案头的孤灯之下,满心所寄的或许只是尺素间的共鸣与铅字里的微光。我们在文字的荒径小道偶然晤面,品咂字句的涩甘,斟酌行距的宽舒;一声珍重,掩卷作别,不知何年何月又会在哪一册泛黄的校样边上重逢叙谈。然而流年暗换,潮汐恒替,深宵灯前检点旧籍,那些稿纸摩挲的沙沙声仿佛犹在耳畔,几乎轻轻叩一声桌案,那作者便会携着几页墨渍未干的手稿,与我共话世间的清欢与文字的冷暖。

锺叔河1957年被划为“右派”,1970年又被判刑十年,押至茶陵洣江茶场劳改,1979年提前出狱。铁窗寒夜,他不废思索:家国迷途,困守于蒙昧封闭之境,遂使苍生飘零。脱下囚衣后,发下宏愿,编一套丛书,道尽国人启眸观寰之艰辛历程。

昔魏源“师夷长技”始,凿光破壁。随后百余年,官员、学人、旅者渐蹈海西行。笔录亲闻,碎金散玉,尽藏晚清世变密码于字里行间。1979年始,锺叔河埋首故纸,孜孜寻觅清末国人的海外见闻录。三百余种史料一一过目,终选出其中百种精粹,列为《走向世界丛书》。浩繁工程,起步维艰。其时无电脑扫描,惟凭一笔一纸,枯灯枯坐,誊抄、点校、注释、发稿。印刷车间也常见他忙碌的身影——校样堆积如山,工人归心似箭,他惟以纸烟数包暖人肝肠。

1980年冬,清代李圭所著《环游地球新录》付梓,悄然列于新华书店架上。至此,《走向世界丛书》的百年航程,终启风帆。六年后,头辑卅五卷出齐。这些跨越百年的私人笔记连缀成轴,铺展为一部踉跄的文明行旅图。那是初涉沧溟的惊惶,是撞破重门的槊刃,更是近代中国人蹒跚走向世界的跫音——自懵懂“识”世、冷眼“析”世,至敞怀“纳”世,每一步都似踏在霜刃上,渗出带血的足印。

1989年,锺叔河卸任岳麓书社总编,书业中断。余稿囊载归家,珍逾拱璧,几度迁居未曾散佚。耄耋之年自誓:“此身可老,此志难灰。”时光流转二十余载,八旬长者再次领衔,亲任主编。2017年春,《走向世界丛书》终成全璧。从第一册到最后一册,这三十七年的追寻终于定格为时代一个凝重的注脚。

我步入静室,见先生半躺在床上,旁边两名护工。先生清癯得令人心紧,似一株经冬的老竹,嶙峋的枝干裹在素净的薄被里。顶上极短的寸头,如覆新雪,又似寒霜,在枕间映出一片刺目的皎白。我坐在床边,攥着他的手。先生偏瘫日久。一侧身躯已不听使唤,那左手便静静垂落在椅畔。先生喉舌亦被禁锢,不能言语。先生指了指柜子,护工明白其意,柜子里有一本新近出版的《暮色中的起飞》,先生意在赠我。护工支起移动案板,先生翻开扉页,右手执笔如握刻刀,在纸面上缓慢地凿出字迹,要将这墨痕死死地钉进纸背里去。

有一句法国诗人缪塞的箴言印在《暮色中的起飞》封底:“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经先生淬炼为人生圭臬。这只杯子虽小,却盛着多少中国读书人跌宕的心事。晚清时节,容闳携幼童渡海求学,郭嵩焘出使英伦,他们用的何尝不是乍捧的洋瓷杯?杯里盛的却是千年未有的苦酒。及至五四风雷,胡适之、陈独秀擎起的杯盏,盛满“德先生”“赛先生”的甘泉,多少青年争饮,以为可解华夏千年之渴。这杯盏流转间,映着山河破碎的倒影。

而后世道翻覆,多少人自保尚不可能,更遑论手中杯。待云开雾散,举国争觅新杯,或追逐西洋琉璃盏,或沉湎旧日青花瓷。而先生还是用案头的那只小杯自斟自饮。国人于器物制度、思想主义间辗转腾挪,汲汲于寻一“大杯”盛放救国良方,杯盘狼藉间,几忘却饮水终究是自家喉舌之事。观先生一生,编书、作文、谈史,皆手持这小小的杯。不羡巨觥,不逐时流,饮者自知其味,其间透出的,是风雨如晦中知识分子对文化命脉的孤贞守护,亦是对精神殖民的无声抵抗。

“智慧之鸟的猫头鹰,在文明的暮色中才开始起飞。”出版业的寒夜或许漫长,但先生早已演示过暮色中的起飞姿态。个人的暮色,是48岁才迎来事业开端;文明的暮色,则是传统断裂后的迷茫时分。而他的应对之策,是以出版为火炬,在黄昏时点燃星火。

所谓传世,不过是将青灯移近下一个长夜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