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恒生其人,很难用三言两语概而括之。
首先,他有点怪,时不时有惊人之言,意外之举。衣着方面,不修边幅,几近邋遢,有时你会看到他的两只脚分别穿不同的袜子。衬衣外套裤子永远是皱皱巴巴的(近来重出江湖,可能有所改观,此是后话)。最上端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扣子从来不用,袒露出有点毛茸茸的胸脯,或许异性看来这样很有雄性的气息和魅力。他的肩膀总是有点往下沓拉,步伐总是徐缓慢吞的,双腿似乎总在晃悠,有点玩世不恭吊儿郎当小混混的神态。总之,你从外观形象上,绝对看不出他是正儿八经的十里洋场上海滩出生,更不会预料他如今是双料博士和老板。说话时,他经常加重语气,用强调的口吻压制对方,譬如“你,这样的结论,是错误的!”边说边用伸出食指的手上下挥动,眼睛盯牢对方,脸色严峻凝重。他的腔调基本不带上海味道,你会误以为他是北方人。带鼻音的厚重声线很有点译制片配音大师邱岳峰的神韵,我为此还数次郑重建议他改行。
其次,他有点神。平时见他漫不经心,很不用功,可知识渊博,无所不知,英语了得。反正,他绝不是那种头悬梁锥刺股般读书的人,但却聪明绝顶,思维敏捷,几乎所有话题都应对自如。
“民主战士”这个绰号何人何时叫出来不得而知,我只有隐约印象:似乎大四的时候,有一次团员会议,他提出啥开明主张,便得此美号。在复旦,我和杨恒生交往不多,只是有点觉得他特立独行,不甚合群。除了看书和赏乐,也看不出他有啥其他的爱好。
毕业前,我请他在毕业纪念册上题词,他看了看我,略为思考一下便提笔疾书下面这行字:
“弗洛伊德不是全部,但要为他争得一席地位。”
当时,我还真的有点不明觉厉,但从中看出这位民主战士的另一种成色。
一同分到北京工作后,我们的交往才多了起来。由此以后,他那隐藏得很深的一大癖好渐渐浮出水面:风花雪月,辣手摧花。。。
当时,京城风行交谊舞,北京展览馆(中苏友好大厦)是一大圣地,高大上,上层人士(不仅仅是官二代,也有不少在任的高官)趋之若鹜。我去的仅有两次,都是师兄杨恒生惠赐门票的。他在外文局工作,这方面的福利非一般单位能比。我们在一起谈论话题最多者,首先是情色,其次才是音乐。他多次语重心长地告诫我,珍惜青春,好好把握,该玩就玩,玩则放开。于是,在他的教诲和提携下,我时常跟他或独自去交谊舞厅,寻芳首要,跳舞在次。须声明的是,本人笨手笨脚,没有舞蹈细胞,除了能合拍子,其他乏善可陈,以至同事打赌:谁教会李晓露跳快三,我请谁撮一顿。
一次,杨恒生说有个女孩不错,想给我介绍,她是外文局一位领导的千金,这位领导是个大名鼎鼎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支援并参与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名叫爱啥斯坦。不是那个发明相对论的物理学家,而是归化中国的革命家。我动心了,问长的如何,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过得去吧”,然后告诉我她打算周六晚上在家举行舞会,特别邀请我参加。
周六下班后,我按约定去外文局找他。他住在单身宿舍三楼,阴暗的长走廊两边堆着杂七杂八的什物,还有简易蜂窝煤炉灶、案板和锅碗瓢勺。他的这间房大约十几平米,两人合住,同舍姓万,也是复旦校友。两个单身爷们儿毫无卫生整洁概念,你谦我让,把住处弄得一塌糊涂。可就这样的地方,竟然隔三差五地搞贴面舞会,还吸引不少美眉光临,也是一大神奇吧。
我来到的时辰已是傍晚,该吃饭了。一如既往,杨恒生不紧不慢地四处找寻饭票,一会儿拉开抽屉看看,一会儿扯过这件那件衣服把上下口袋都翻翻。几分钟过后,找遍了所有该找的地方,终于在某条裤衩后屁股口袋里翻出一个小纸团,慢慢弄开,几张皱巴巴的饭票和菜票展现眼前。可是,我一看,只有一张面值五毛的菜票,其他都是饭票,两个人吃虽然够了,可他以后咋办呢,离发工资还有几天呐。于是,我便拉他到附近找家馆子吃肘棒。也该我请了,每次来师兄这里,都是他请饭,不好意思啊。肘棒,无论酱制还是红烧,都是他的至爱,每每谈到吃喝,他总是把它挂在嘴边的。大快朵颐之后,他便带我去那位吴姓美女家。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亲身体会家庭舞会,当时京城颇为风行,偶然还会听到某家黑灯舞会被警察抓现的报道或传闻。吴小姐家很是阔绰,是当时的高大上之处。不过奇怪的是,诺大个房子,除了她,没有别人。杨说,这恐怕是她父母为其结婚准备的房子。我是个较为传统的人,观念里都是男人承担结婚用房的义务,没曾想到亲眼看见女方备房,长见识了。
参加舞会的大约七八个人,小伙子多,大姑娘少,不成比例。吴小姐准备了丰盛的水果和饮品,热情招呼我们,尤其对我,一双明眸含情脉脉,一往情深的样子。开场两曲较为正规的交谊舞之后,我们基本上只跳贴面舞,也叫“两步舞”,四拍子的布鲁斯风格舞曲,慢慢悠悠,摇摇晃晃,两人纠缠在一起,时紧时松,耳鬓厮磨,心脉相通,彼此放电,化学反应。。。不知何时,灯光黯淡下来,忽暗忽明,愈发衬托出幽情暧昧迷离恍惚的氛围。
就这样粘粘糊糊恍恍惚惚直到天光,我带去的一个小伙伴姓雷,在如此情景和氛围中既不适且不安,跳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这个熟悉的大百科同事一下子让我觉得十分陌生。我无法倾情投入迷离暧昧之中,时不时得回头看顾一下他。。。难受,败兴啊!
除了情色,我跟杨驴聊得最多的是音乐。他跟我一样,爱好杂且广,但特别钟情俄罗斯音乐。不,岂止俄罗斯音乐,他还热爱俄罗斯几乎所有的文化方面:文学,艺术,舞蹈。。。他内心里的俄罗斯情结是显而易见的。潘驴去了一趟俄罗斯,回来后津津有味地讲述所见所闻,杨恒生津津有味地聆听,神态之专注,简直前所未有。多年后我数次造访他在上海的家,发现不少有关俄罗斯的书籍和唱碟。看来这个情结会陪伴他终身。
而我的音乐知识和赏乐能力,也因杨兄的慷慨指教和分享而受益匪浅,可谓突飞猛进。记得是来京后的第三年,他开始翻译《西方音乐史》,作者似乎是布朗或曼彻斯特?那时的音乐书籍十分匮乏,尤其高端一点的。我为此热切地期盼着。一天,他到我单位来,将厚厚一叠稿子给我,说是前面几章的译稿,大约五万字。他还说,我要填补音乐史书的空白。稿子的字迹相当工整,跟他不修边幅的形象完全不符,译文也十分流畅,令我钦佩之情油然而生。这说明他是非常认真地从事这一劳作的,也许他将之视为自己的使命。可遗憾的是,后来我就再也没看到他的其他译稿。大约十年后,早已离京的我在广州一家音乐书店买到了一本《西方音乐书》,当时还以为是师兄翻译的呐。唉!
杨恒生在外文局中国建设杂志工作,既是编辑又是记者,工作须臾不离英语。有一次采访某个人物,叫啥科恩(Cohn),他邀请我陪同。那个人刚去过朝鲜,讲了不少他在朝鲜的感受和印象。他们用英语交谈,而我的英文不是一般的烂,基本上听不懂。也许是我们第一次同在这种场合,杨恒生对我的英语之差相当惊讶,多少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而我,则对他如此娴熟流利的英语佩服得五体投地。时至今日,我依旧纳闷:这个看起来吊儿郎当啥事似乎都不上心的人,他的英语何以如此之好?究竟何时学的?怎样学的?印象中我在复旦时从未见过他用功读英语啊,只是看到过凌键、赵心树、刘晓红和祝建华同学刻苦晨读。赵心树一页一页背记硕大的英语词典,刘晓红在班刊上发表小说译文,已经令我感到高山仰止。而不怎么用功的杨恒生却讲一口呱呱叫的英语,更令我倍感神奇。
那次采访过后,杨数次用凝重的语气告诫我要学好英文,不然就OUT啦。我将他的话时刻牢记在心。三十年过去了,现在回头一看:7813英语最烂的人也恐怕是最不喜欢英语的人后来竟然做了二十年的宗教经典翻译,这叫我自己也感到有点匪夷所思。
杨恒生在京时有多少女友,我弄不清,仅记得一个大连美眉,长得俏丽甜美,笑起来尤其可爱。只见过两三次,但印象深刻。最后一次有点意思,当时他俩不知啥原因闹别扭,互不理睬,两人都跟我投诉对方的不是。于是,我邀请双方去老莫(北京展览馆的昵称,苏式建筑)撮一顿。气氛一开始有点尴尬,我使出浑身解数打圆场,敲边鼓,调和双方。直到快吃完了,两个人才露出一点笑容。最后,饭饱酒足,起身离去,杨恒生主动伸臂揽住女友的腰,两人有说有笑地走了。
看着那离去的背影,我当然为他俩高兴,可自己心头也隐隐作痛:这顿花好月圆大餐,破费俺十五大洋,足足一个月的伙食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