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琦:宅中读书记

立春过了,雨水过了,惊蛰也倚马可待,春天以时不待我的步伐来了。院子里不知哪家的猫,每天早晚发出尖厉凄苦的叫声,对躁动的春心、难耐的孤独毫不掩饰。仔细听,那声音里有呼唤有期待,也有委屈和愤懑。

田野里,二月的春风已开始殷勤地裁剪春色,碧绿的柔枝,热闹的桃杏,啾鸣的鸟雀:万物都在春风春雨的滋润下破土而出,舒展筋骨,跃跃欲试——终究,它们才是春天的主角。而我们,随时可能被剥夺被驱逐被圈禁,哪怕仅是一个旁观看客的资格!

身体被宅在狭小的空间,眼睛却忍不住滴溜溜乱转,想借着那一扇窗瞅瞅外面的光与影。窗外,横七竖八逼仄立起的楼房早已遮住了远山近水,风景在山林,在郊野,在陶渊明的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在去年今日的相片和朋友圈里,在大疫当前众生谨慎的想象与期盼中……

心有不甘,如此枯燥地打发时光,就好似把一盘粉嫩新鲜的三文鱼刺身直接倒进垃圾桶,实在舍不得。幸好,还有书,人类最有意义的发明。宅家的时间,除了打理好一日三餐,对丫头的必要陪伴外,指缝间的时光几乎全部拿书来填补。

立在书架前,用眼睛扫,用鼻子嗅,瞅着哪本对上了眼,就抽出来翻翻,三两页之后,若还兴味盎然,就拿起来蜷在沙发上细读。所翻之书有些是已读过的经典,有些是购回后即被顺手搁在架上备受冷落的主儿,有些则是兴之所至偶有所感的一页两面。这样读书体验的是轻松愉快,没有任务的催逼,没有功利的驱使,只是由着心儿尽着兴儿地在书海畅游。

这样读书看似散漫,但如果心有热爱沉浸其中,却也颇有收获。林语堂所说的读书的乐趣,应该就属此类吧。

人与人、人与书之间都讲究缘份。终于,这个宅家的日子,毕飞宇一篇关于解读小说的文评来到了我眼前——屹立在三角平衡点上的小说教材:《包法利夫人》。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被誉为现代殿堂级完美小说,我曾读过两遍,深服其语言之精妙。一个少妇出轨的故事,硬是被大师写成了文学经典。经典的魅力在于其深刻和多义,在于其细枝末节的无懈可击,在于穿越时空的永恒魅力。小说文本诞生之初,只意味着婴儿的呱呱坠地。没有生命力的作品会很快夭折消亡,生命力旺盛的则会在无数读者的不断品赏之后,被赋予丰富的含义获得强健不衰的生命力。

茅奖得主的毕飞宇,解读能力的确高超,那些曾被我忽视的细节,那些几乎一笔带过的叙述,竟藏着作家如此多的机巧,大师的小说有着精密的计算和准确的留白。毕飞宇在《小说课》曾说过一句话:先学会读,再试着写!何谓会读?真正读到他这个境界应该才算吧。在这篇文评的指引下,我再次拿起《包法利夫人》,而经典的魅力则是,每次读都觉得是第一次,仿佛那是一个宝藏,让你取之不竭意犹未尽。

对现代小说而言,法国文学是个让人惊艳的奇迹。大师林立,高峰林立,雨果、伏尔泰、福楼拜、莫泊桑、罗曼罗兰、纪德、萨特、加缪、左拉……不尽枚数。当然,还有杜拉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杜拉斯以一本不到7万字的小说《情人》摘得法国龚古尔文学大奖时,轰动了世界文坛。

两年前也是在春节档,我第一次读《情人》时,竟有点不知所云,看似凌乱跳跃的情节和叙述,让我几乎是硬着头皮读下来的。领悟极浅,我不服气甚至感到相当羞愧。后来,再读,渐渐被那诗一般精准得体的语言吸引。《情人》是杜拉斯七十岁那年,以自传体形式回忆她十五六岁少女时期,与一位中国富商少爷的一段恋情。时间的尘封、记忆的积压以及作家对历史俯瞰似的洞察力,少女时的激情被表现得丰富深邃,充满张力。爱之于杜拉斯,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而是一种不死的欲望,一种甜蜜的创伤,一种疲惫的梦想——爱总伴着痛,越是深爱越是创痛难愈——这何尝不是芸芸众生最真切深刻的体验?

这是天才的特质,用一种颠覆般的创造,不断刷新打破小说写作的既定框范,带给我们无与伦比的惊喜和震撼——没有创造的写作,大抵都是垃圾。我资质平平,只能老老实实做个读者。

王小波和路遥是中国当代几乎同龄的作家,他们都生于建国之初,都经历过文革时期的上山下乡,都是英年早逝,都将长久地闪耀在中国文学的星空。但他们的作品却完全风格迥异。路遥备受贫穷的折磨,几乎一辈子没走出黄土地,作品的雄浑壮阔常把人感动得泪目。王小波曾留学美国,又先后任教于北大和人大,应该算是典型的学院派。他的小说以机智和冷幽默见长,常把人逗得捧腹开怀,即使是那段艰苦的知青岁月,他依然写得举重若轻,仿佛峨眉天生丽质,淡扫更显波俏。

“她说,你请我来吃鱼,做倾心交谈,鱼在哪里?我只好说,鱼还在河里。她说好吧,还剩下个倾心交谈。”“能不能劳你的大驾躺过来一点?我要就着亮儿研究一下你的结构。只听啪得一声巨响,好似一声耳边雷,她给我一个大耳光。我跳起来,拿了自己的衣服,拔腿就走”……这样的段落随手可拾,让人忍不住大笑。

王小波曾在文章中佯装反省:有人说我的文章不够深刻,我想,何谓深刻?难道就是一定要把人弄哭,难道人笑着就不配思考吗,非要装出一副眉头紧锁的假正经样儿?很有道理。

顺便说一句,小波对杜拉斯和《情人》的译者王道乾佩服至极。如果你静下心来品读他们的作品,的确能感到师承一脉的气息在流动潜伏。小波的语言偏于冷幽默,杜氏的语言偏于枯冷,但他们都是一样的深刻独到,借着爱与恨的日常,借着诗一般的语言,抒发对世界的认知理解。

《人民文学》上的两个长篇,我也很喜欢。一篇是葛亮的《北鸢》,一篇是周大新的《天黑得很慢》。葛亮是近年来中国文坛的实力新秀,而追溯家史,近代新文化运动领袖陈独秀则是葛亮的舅公。葛亮深负家族重托和自我使命,经过数年积累蓄势,做了百万字的史料笔记后,终于推出这部长篇,2015年曾入围茅奖候选名单。人民文学的卷首语是这样推荐的:古典白话小说般的语感,织品或瓷器式的细腻质感,让我们进入上世纪二十年代中国及其后的现代时光,温柔知性如江南民歌《茉莉花》,苍凉疼惜如《悲怆小夜曲》……

小说《天黑得很慢》,则倾心于老龄难题和老境体察,让我们从中体会人生终点前的种种情状,人文关怀的广角使得以前并未足够凝视过的老年护理人群有了表达的机缘。

十三岁被北大破格录取、现为哈佛中国文学教授的才女田晓菲的《秋水堂论金瓶梅》,于我而言是本全新的书。之前并未读过《金瓶梅》,直接读评传,我曾犯过嘀咕。幸好才女体察人心,逐回点评,即使没读过原著,也可作为正式开启《金瓶梅》的引导。

文汇笔会上曾刊发过一篇文章,大意是《红楼梦》实在是通俗文学,《金瓶梅》才是真正的文人小说。当时很不平很不解。田晓菲说,她也曾多年对《金瓶梅》抱持着抵拒的态度,数次拿起又数次放下。《金瓶梅》是完全意义上的“成人小说”,一个读者必须有健壮的脾胃,健全的精神,成熟的头脑,才能欣赏与理解。《金瓶梅》直接进入人性中深不可测的部分,揭示人心的复杂而毫无伤感和滥情。而《红楼梦》实则写了一群少男少女几乎不带烟火气的生活,充满了青春的唯美和人生的幻灭。成年人的生活在曹雪芹和宝玉的眼里是乏善可陈的,甚至是令人厌恶的。

思量之下,每个凡夫俗子何尝不是在大大小小的欲望中挣扎沉浮的软弱肉身?西门庆是可怜的,他被欲望牢牢挟持捆绑;潘金莲是可怜的,她是唯一对西门庆有过真爱的女人,却对自己的人生无力把握;李瓶儿是可怜的,她虽带来丰厚的嫁妆,在西门庆眼里却无非是偶尔纵欲的器物——世人无不可悲可怜,唯有抱持着充分的慈悲怜悯,才能读懂这本旷世奇书。

此外,还陪越读了朱光潜先生的《谈美书简》,以及一位日本人写的科普读物《数学好的人是怎么思考的?》。蔡元培先生在近代中国首倡美育,美与爱、善、智紧密相联,良好的美育助力培养健全的人格,审美是一个人高级素养。而数学曾吓倒多少孩子,关键是没有钻进去,却很快被那些条框给捆绑了。经历过一番生活工作的历练后,发现数学不仅帮助我们应付一次次的大小考试,更能帮助我们建立起缜密的思维逻辑,小处讲,它助我们轻捷地应付琐碎日常,大处讲,它不断推动人类的发展进步。可惜,丫头不太感兴趣,现阶段她喜欢有故事情节的书,阅读的阶梯只能一步一步走。

所谓开卷有益,所谓养心怡性,都不敢奢望,只是用书填补时光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让我们不至于孤陋寡闻夜郎自大漏洞百出。忽忽经年之后,你我皆为尘土,唯有闪耀着智慧光芒的文字依然字字珠矶。

窗外,夕阳西斜倦鸟归巢,断肠人已在天涯,断肠人正在宅家。那只猫又开始尖厉地号叫,它在呼唤,它在寻找,那声音让人心慌让人忧伤。这个春天,有多少无辜的人多少破碎的家发出这样凄厉的呼号?!当没顶之灾猝然来临,如果没有能力挺身而出济世救人,做个会思考的个体也是意义所在,思考我们重新出发的步伐和方向,思考如何生活才算是个现代文明人。

何以洗尘,何以解忧?何不读书为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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