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琦:娜塔莎,我们的!— 读蒋韵的《我们的娜塔莎》

如果晚饭后我没有下楼扔垃圾,昨晚就读不到这篇小说。可能会延迟一天或两天,甚至更长时间——即使书被拿回家中,也未必就会即刻进入阅读的状态。

但习惯次日清晨出门时扔垃圾的我,竟反常地下楼了,莫非冥冥中有什么在指引。晃悠悠经过值班室时,被看门师傅叫住了,嘿,你的《长江文艺》到了。我被叫声拉回脚步,抬头伸手接住了递过来的书。塑料外包装已被拆开了,抽出书还完好,顺手翻翻目录,《我们的娜塔沙》赫然映入眼帘。也就是从此刻起,开启我与她的缘份。

此前,这个题目曾多次闪入我的视野,在2020年的华语小说排行榜上,她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拿回书,我几乎是一口读完这个三万多字的中篇,静下心来,我的阅读速度是相当可观的,仅用了一个多小时。其间,眼泪数次涌了出来,搞得旁边的人惊讶不已,入戏了?我也纳罕,朴素简洁的文字和情节,把我的心抓得紧紧的。

小说讲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中苏交恶的飘摇乱世,几个古道热肠的中国女孩,想给一位叫娜塔莎的嫁到中国的苏联女人一点温情和安慰,但终究悲惨的命运是无可避免的。把她带到中国的安同志备受冲击,进了学习班,某日突发脑溢血,死在了学习班里;他们帅气迷人如希腊神话中水仙花少年的儿子安德烈,在学校参与挖防空洞时被人暗算,跌进三米深的壕沟,落下终身残疾成了瘸子,从此自暴自弃不知所终;而她自己担惊受怕孤独无助的命运,也嘎然而止在42岁:在难耐的孤独下,从前滴酒不沾的她无可挽回地染上了酒瘾,一次醉酒后诱发了急性胰腺炎,被邻居发现时,人已经不行了。

放下书,耳畔隐约响起了朴树的那首《白桦林》: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淡淡的忧伤,仿佛在追问命运的暴烈转折和无常。

人物的命运是悲凉的,时代的一粒尘,落在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但作家却把悲凉的人生故事写出了素朴温情和侠义热肠。

杜若、姜友好和夏莲三个善良的女孩是好朋友,在人人自危的政治氛围下,她们勇敢地为可怜的娜塔沙,那个可怜无辜、却在政治风暴裹挟下,成为人人避之不及视为祸端的苏联女人,捎去友爱的温暖,想用那些温情的片段帮她抵御人间的彻骨寒凉。

杜若和姜友好都是因为先认识了安德烈,而后才认识了娜塔莎。在这座北方城市,娜塔沙举目无亲,人人避之,杜若、姜友好还有夏莲是她仅有的朋友。姜友好是个侠女,高官父亲虽在隔离审查期,她仍不改敢做敢为的个性,一次次守护着视为弟弟的安德烈。善良纯净热爱厨艺和阅读的杜若,在姜友好的引荐下结识了娜塔莎,那个曾与她同校、如希腊美神般俊朗的安向东同学的妈妈。

“我喜欢安向东或者叫安德烈,是那种遥远的喜欢。就像我喜欢星星,喜欢流云,喜欢江河,喜欢黄山的云雾和古希腊的雕像。一句话,我喜欢美。我并不想拥有它们,只是远远的喜欢就很满足了。”爱脸红的杜若这样对姜友好说。

侠女般的姜友好也无法挣脱现实的捆绑,为了避嫌——她的丈夫是位海军军官——她不得已刻意疏远了娜塔莎,临别之际她把她托付给了杜若。热爱厨艺的杜若以向娜塔莎学做西餐为由,陪伴娜塔莎度过了若许温暖时光。起初是娜塔莎准备食材,然后杜若自带食材,再后来就改为“纸上谈兵”:娜塔莎口述,杜若笔录。她们都知道,在物质匮乏的困难时期,准备西餐食材是件多么奢侈艰难的事儿。杜若不仅记下餐品的制作方法,还记下娜塔莎穿插讲述的有关她的父亲、她的安同志以及她的安德烈的故事,还有她俩相处的情形,杜若为此专门备了个笔记本,并在洁白的扉页上写下《娜塔莎菜谱》。

最后一次,也是最快乐的一次,杜若和娜塔莎相约去郊外挖荠菜。意外的是竟与消失了快一年的姜友好不期而遇。此时的她恢复了单身。原来,她的军官丈夫突然面临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出使国外做武官,而她却成为他的障碍,她父亲的问题还没有定论。她只能忍痛割爱,主动提出离婚。

虽然杜若和娜塔莎都觉出了异样,但友好不说,她们也没有马上追问,舍不得破坏这难得的快乐氛围。在春风沉醉的郊外,三个丽人迎风骑行,在田野里,阳光照在她们脸上身上,天地静谧得如同没有人类。杜若教她们做了鲜美的荠菜猪肉饺子,她们还拿起相机照了张合影,留下了这个春天温情的瞬间。娜塔莎还相约下次去采蘑菇,杜若自告奋勇地说要做鲜美的蘑菇汤给大家喝,但已经没有下次了。

夏莲的父亲得知她们和一个苏联女人来往,吓坏了,他与杜若的父亲交涉,勒令她们必须马上断交,否则就向革委会告发……她们不得不各自分散,从童话般的温情里走出来,重新走进狰狞污浊的现实。人生类转蓬,此别几时逢。

再后来,杜若开了家西餐厅,她把那张取名为“丽人行”的三人合影放大,挂在餐厅迎门的主墙上。她像在等,等一个叫安德烈的男人来相认,好像又并不等谁——“她只是想让这个城市记住,曾经,有一个叫娜塔莎的女人,在这里活过、爱过、死过……清新如白桦树的苏联姑娘。”

精致的物件总是易碎,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小人物的命运总是被时代的狂涛巨浪裹挟,这世间有太多的悲哀悲凉,但总有些古道热肠的人们,勇敢地给那些被命运的车轮悲惨碾压的人儿,捎去一缕温暖。或许这缕温暖根本无法抵御屋外的暴烈风雪,但却让我们看到了为人性的希望和光明。我们的娜塔莎,杜若和姜友好在努力守护的可怜的娜塔莎,可谁又能说,她们不是在守护内心的希望和光明呢?友爱和悲悯是我们的希望所在。

这种守护没有《赵氏孤儿》般的悲壮,但埋伏在寻常时光中的温情和悲凉,或许更绵长更抓人。

午夜醒来,披衣坐起,又读了一遍。“她们站在拥挤的楼道里,对望着,没有谁来救她们。门里,是那个绝望和无辜的、正在放弃自己的孩子,她们束手无策。楼梯旁一扇肮脏的玻璃窗外,是彩霞满天的黄昏,流金溢彩,一束光涌进来,网住了轻轻哭泣的娜塔莎……”

眼泪再次涌了出来。娜塔莎,曾和千千万万的我们一样,怀着对生活的憧憬,牵手她的安同志,生儿育女。他们曾坐了九天九夜的火车,穿过广袤的土地,无边的白桦林,穿过秋色迷人的西伯利亚,来到中国,不承想,平静的生活终究被狂涛巨浪掀翻,她爱的人相继零落,剜心剜肺,在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她孤苦无依地等待着命运最后的收割。所幸的是,还有两个热心的朋友偶尔来陪陪她,捎来一个拥抱一点欢笑。

这是作家的力量,用看似不动声色的文字翻搅起灵魂的波澜。我也渴望能写出这样的小说,找到灵魂的共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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