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念高中时,我的英文成绩几乎都在死亡的边缘徘徊。有一回,父亲说倘取得80分,就依我一个愿望。于是我孜孜矻矻地挑灯苦读,两个月后拿下了父亲期望的成绩。诺言自然兑现,2000年10月24日他一早跑到书店,买来我相中已久的《卡夫卡情书——致菲丽丝》。我宁愿相信自己能中一千万的彩票,也无法相信我的英文成绩竟被一位德语作家救赎。而大概连卡夫卡本人也会觉得此事相当荒诞。这本书大约400页,我断断续续啃了两个月,读完最后一个字时,书桌窗外的那株树的枝丫已敷了一层秋色。
后来我到外地求学、工作,晃眼十多年流过,《卡夫卡情书——致菲丽丝》一直插在书架上。偶然在架子前逡巡,目光定格在这本书的蓝色的书脊,抽出来翻阅,书页的边边角角沁出斑斑点点的黄。从前的日色慢,车,马,邮件都慢,一个学期下来只够读一两本书。然后再慢慢忆起与父亲那次奇怪的约定,他根本想不到我的愿望居然是一本“情书”,而且是卡夫卡的情书。他是理工科出身,自然对卡夫卡一无所知,而恐怕连卡夫卡本人也对自己仅有一星半点的所知。他是个没有历史感的幻想者和没有现实感的神秘人物,换个通俗的说法,就是没有“存在感”。唯一能让卡夫夫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刻,只有写字。目光和手势,观察和反映,梦幻和阅读体验,强烈的情感如痛苦、厌恶、憎恨、热爱和恐惧,在他那儿只能通过日记传达出来。
于是“父亲”“情书”“卡夫卡”等意象在日后的时空中组成奇特的交集,乍看毫无瓜葛,实则千丝万缕,都是值得深藏的旧梦。
二
卡夫卡的父亲赫尔曼,专断暴躁,他认为卡夫卡会继承他的强势,但卡夫卡敏感而柔弱。这惹怒了赫尔曼,认为卡夫卡的身上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也没有自己潜在的因子,于是他便蛮横地涉卡夫卡的生活,妄图把卡夫卡改造成自己的影子。在这位“暴君”统治之下,卡夫卡终身与“恐惧”相随。
卡夫卡在《致菲丽丝情书》中提到最多的一个字眼,是“恐惧”,恐惧外部世界对自身的侵入,恐惧内心的世界的毁灭。他把写作视为自己人生最大的追求,是维持他生存的形式,只有当写作顺利时,他才有力量活下去。他不厌其烦地重述这一点。1912年11月他对菲丽丝承认:如果他在“无创作的时间”与她见面,他就永远不会有足够的勇气去接近她;但万一他处于创作力旺盛的时间,他又决不会把精力浪费在“活着”上。只有当卡夫卡置身于创作中时,他才置身于真实。然而恰恰又是写作使他产生了巨大的恐惧,写作成了为魔鬼效劳而得到的奖赏,是一种带来死亡的恐惧。他渴求爱情,渴求建立家庭,然而也正是由于恐惧,恐惧爱情和家庭会使他失去自由、影响他的写作而迟疑并几次解除婚约。
三
1912年8月13日,卡夫卡经过马克斯·布罗德认识了来自柏林的菲丽丝·鲍尔。不要被卡夫卡拘谨又木讷的外表欺骗了,他就是“撩妹”中的扫地僧。认识人家姑娘不到几天,便写信道:
“即使我的三个经理全部站立在我桌子四周并且看着我下笔,我也一定会立刻给您写回信,因为您的信像从云端向我降落下来,我已经白白向那儿翘首盼望了三个星期啦。”
从最初的见面,到1917年10月卡夫卡与菲丽丝最终解除婚约为止,他们的关系维持了5年,其间两次订婚,又两次解除婚约,充满了希望、欢乐、挫折和痛苦。卡夫卡一生虽终身未娶,但他内心深处却充满着恋爱的激情,对爱情和婚姻有自己的独特的理解和看法。他实际上是以很高的标准来看待爱情和婚姻的,忠贞不渝、互相帮助和体贴的。他所依据的楷模,就是他父母建立在犹太教基础上的牢固姻缘。而他天性中的胆怯、虚荣、孤独、犹豫、绝望的特点,注定了他终身都是单身汉。
四
《致菲丽丝情书》是卡夫卡在5年时间中写给菲丽丝的信件,全部共有627封,菲丽丝保存得相当完整。凭借信件,卡夫卡不仅充分表达了爱情、婚姻的理想与矛盾,而且也进行了大量的自我剖析。文笔非但不香艳,还冷酷到令人窒息。菲丽丝单纯、开朗,卡夫卡曾把她描述成“一个幸福、健康、自信的女孩。”与卡夫卡分手后的第15个月,即1919年3月,菲丽丝嫁给了一个柏林商人。
五
我的父亲没有赫尔曼的专制,反而很“宽容”,宽容到我只要不变成混吃混喝的二流子而变成其他都无所谓,宽容到临近高考还给我买一本“情书”而从不过问其它。这一点我倒蛮感激他,享受放纵自由的年少时光。不过他倒是不准我读太多闲书,说是影响成绩。我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去高校的途中,父亲与我同行,彼此很少说话。列车一路晃晃悠悠,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这令我忆起当年他将《卡夫卡致菲丽丝》递给我的情景,脸上也是挂着微笑。至于卡夫卡,他一直提醒我活着要像一个人,而不是一只虫子。卡夫卡于1924年病逝,身后空留千秋盛名,却于他无半点关系。三十六年后的十月,菲丽丝在美国辞世,也没带走卡夫卡的半封信件,相爱相离,物换星移。
六
往后的生涯,我奔劳谋食,鲜少在家,虽私负所抱,期终有用世之一日,奈何大道多歧。夜间独坐书房,瞥见那蓝色书脊,那父亲的双鬓,就在无意间忆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