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是日本的后现代主义作家。在后现代主义面对高度组织的现代社会时,解构作为后现代主义的附属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工具。解构从所有的秩序和正统价值观中嗅出了陈腐的气息,并在对牢固的秩序、正统的肆意破坏中展示出了强烈的生命力。村上的作品即是如此。
村上春树1949年1月12日生于京都伏见区。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演剧科。其处女作《且听风吟》曾获得日本群像新人奖。而在中国,村上广为读者熟知的则是他1987年创作的长篇小说《挪威的森林》,该书曾在1990、2000年代的中国青年中掀起一阵“村上风”。不仅在日本和中国,村上的作品在世界范围内也具有广泛知名度,作品风格深受欧美作家的影响,基调轻盈,少有日本战后阴郁沉重的文字气息,可以称得上是战后日本卓尔冠群的纯文学作家。
纯文学一般被理解为:在文学家中有一小批人,他们不满足于停留在精神的表面层次,他们的目光总是看到人类视界的极限处,然后从那里开始无限止的深入。写作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不断地击败常套“现实”向着虚无的突进,对于那谜一般的永恒,他们永远抱着一种恋人似的痛苦与虔诚。表层的记忆是他们要排除的,社会功利更不是他们的出发点,就连对于文学的基本要素——读者,他们也抱着一种矛盾态度。自始至终,他们寻找着那种不变的、基本的东西为着人性(首先是自我)的完善默默地努力。而村上的文字显然比较符合这样的标准。
讨论村上,必须先说说日本的文学。日本文学常常以阴柔、纤细、含蓄、感伤为基本精神,这与其审美中“物哀”的传统有一定的关系。“物哀”这个理念,本居宣长在他所著的《源氏物语》注释书《源氏物语玉の小栉》中有详尽的阐述。简单地说,“物哀”是“真情流露”,人心接触外部世界时,触景生情,感物生情,心为之所动,有所感触,这时候自然涌出的情感,或喜悦,或愤怒,或恐惧,或悲伤,或低徊婉转,或思恋憧憬。也就是说,物哀”就是情感主观接触外界事物时,自然而然或情不自禁地产生的幽深玄静的情感。有这样情感的人,便是懂得“物哀”的人。懂得“物哀”的人,就类似中国话里的“性情中人”了。而川端康成、大川健三郎们充分继承了日本文学的主旨。川端康成多次强调:“平安朝的‘物哀’成为日本美的源流。”“悲与美是相通的。”他写《伊豆的舞女》时,把主人公“两人的悲从属于美,又使美制约着悲,淡淡的悲与真实的美交融在一起,创造出一种悲哀美的抒情世界”。更爱残月、更爱初绽的蓓蕾和散落的花瓣儿,因为他们认为残月、花蕾、花落中潜藏着一种令人怜惜的哀愁情绪,会增加美感。这种无常的哀感和无常的美感,正是日本人的“物哀美”的真髓。
在这个保留了抒情传统的国度,却出了村上春树这一与日本文学“毫不相干”的作家。村上春树之所以能成为有着世界影响力作家的根本原因,在于他摒除了文学之外的国民精神,而去探索人类普遍未知的内心世界。这一探索与这个时代的某些情愫不谋而合,比如虚无感、沉迷感、失落感等。同时这一探索充满了村上式的理解和包容。
说到理解和包容,我顺便提一下中国现代小说的通病:严重缺乏和排斥这两样东西。中国的小说向来目的明确,有一个因为死活要一个所以。却不知道事实上很多东西无所谓什么可言。比如窗外潇潇雨浓,秋风在树梢上低吟如泣如诉的调子。你猜想落叶的梦境里该有一抹不安的新绿在眨眼吧!你的想象让你感动不已,如生理反映一般。没有什么原因,也不否定这种感受,这便是村上的风格。
村上是低调的,尤其是写永远都时尚的爱情小说,这似乎多少有些让人难以理解。无论是爱情小说还是小说里的爱情,都与一个清澈而迷茫的名词联系在一起,那就是“青春”。
“即使在经历十八载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细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着青翠绿,抽穗的荒草在十月的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仿佛冻僵似的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 村上的这一段,我认为是关于青春记忆的最美描述。青春是永远都无法证实的自负,多少年后再怀念时仍能感受到青绿的气息,其中隐藏着浓愁寂寞的忧伤。青春里的爱情永远都没有对与错,有的只是幸福、伤害和亏欠。在村上的小说里,他娓娓道来,如同沐浴一阵阵清凉的风。
《且听风吟》中的“我”在酒吧喝酒,去卫生间时见一少女醉倒在地,遂将其护送回家,因担心出事陪其过夜。翌日晨,少女发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斥责“我”侮辱了她,使“我”有口难辩。几天后二人再次偶遇,遂开始正式交往,随后二人了解日深,逐渐亲密。大学暑假结束“我”即将回京时,两人一起来到海边,交谈过程中不时陷入沉默。等“我”注意到时,她早已哭泣了。“我”用手抚摸她泪水涟涟的脸颊,搂过她的肩。于是“我”油然涌起温馨恬适的心情,“海潮的清香,遥远的汽笛,女孩肌体的感触,洗发香波的气味,傍晚的和风,缥缈的憧憬,以及夏日的梦境……”我们约定下学期结束时再会。不料当“我”寒假回来时,少女已无处可寻,只好一个人坐在原来两人坐过的地方怅然地望着大海。《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中“我”因找到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而得以清算青春旧账,“鼠”则依旧难以从青春的纯真中全身而退。这其中隐寓的主旨无处不令人感到主人公对逝去青春诗意的叩问、依恋和思索,对无法重来爱情的怀念和苦痛。
著名的小说《挪威的森林》中的直子,是渡边唯一好友木月的女朋友。但后来木月自杀了,直子一人生活着。一年后,渡边同直子巧遇开始了交往,此时的直子已变得娴静腼腆,眸子里不时掠过一丝阴翳。直子20岁生日的晚上两人发生了性关系,不料第二天直子便不知去向。几个月后直子来信说她住进一家远在深山里的精神疗养院。渡边前去探望时发现直子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丰腴与娇美,还认识了和直子同一宿舍的玲子,在离开前渡边表示永远等待直子。在木月死后,渡边和直子变成了完全孤立的人。在寂寞的相遇中,直子需要安抚,渡边则对她付出了真爱。渡边执着地希望能够把直子失去最爱的伤痛中恢复过来,但结果是徒劳的。直子后来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抑郁地死于自杀。在这之前,渡边在一家小餐馆结识了绿子,因为绿子问他借了《戏剧史II》的课堂笔记,以后就渐渐熟络。当绿子的父亲去世后,渡边开始与低年级的绿子交往。绿子同内向的直子截然相反,显得十分清纯活泼。这期间,渡边内心十分苦闷彷徨。一方面念念不忘直子缠绵的病情与柔情,一方面又难以抗拒绿子大胆的表白和迷人的活力。不久传来直子自杀的噩耗,渡边失魂落魄地四处徒步旅行。最后,在直子同房病友玲子的鼓励下,开始摸索此后的人生。而《舞•舞•舞》中的弓吉,以及《海边的卡夫卡》中的樱花,他们都拼命地想要把故事的主角从虚无绝望中拉回现实世界。他们有时会成功,有时候则欲救无从。
无论是迷茫,还是逃避,村上细细说来。然而不止如此,他的小说更是现代寓言:人如何在自我与现实间达到平衡。《挪威的森林》中直子信中对渡边说:“……你不像我,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你总能随便做些什么来使自己解脱。”玲子的信应该是解读现代寓言的关键:“纵令顺其自然,世事的长河还是要流向其应该流的方向,而即使是再竭尽人力,该受伤的人也无由幸免。所谓人生便是如此。……有时候你太急于将人生纳入自己的轨道。假如你不想进精神病院,就要心胸豁达地委身于生活的河流。”在我们读村上小说的伤痛时,我真诚希望所有的读者能记住这些,这也是村上最想告诉我们的。村上很早就说了,只是我们明白得似乎有些晚。
维特根斯坦曾说过:“凡可以说的,都可以说清楚;凡不可以说的,应当沉默。”我说了我可以说的,那些不可以说的,我沉默。现实中很多人沉默。在我看来,沉默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宛若夕阳的余辉。在那里,我们看见了村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