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常铁:1915-2012,东北企业家老憨的悲喜一生

憨不憨,是那种小聪明的人精,但是在中国戏剧化的社会变迁中,他是憨得很了。

老憨是蒙古族,但在东北这种除了朝鲜族和回族以外,民族分别不是很明显的地方,也没人注意到这一点,大家乡里乡亲住着融融洽洽几百年了。

人算不如天算,老憨的一生赶上了惊涛骇浪的100年。他是1915到2010年左右东北变迁的缩影。

老憨记事儿的时候已经是张作霖时代,听他父亲说,大清的时候,东北很安宁,后来老毛子扩张到了东海岸,从此东北就不消停了。接着,小日本在东边打进来,在东北厮杀,关内的掌权者是一帮腐朽不堪的满洲皇族,实权已经从曾国藩以后完全落入汉族大臣。没多少人真把东北当做中国核心利益,丢了就丢了吧。清末同盟会、华兴会等组织干脆不承认中国本部18省以外的地区,要把北方少数民族赶出长城外。

谁都不要,张大帅说我得管,在日本俄国中国之间玩平衡木,甚至不惜宣布东北封关自治。在他的周旋下,东北百姓过了20年左右比较消停的日子,在关内无边战火的照映下,打下了领先关内60年的基础,为中国保住了这片沃土。

老憨的父亲在20年代经营大车店起家,现在叫民宿吧,办过木器厂、豆腐厂。到了老憨这一代,赶上伪满洲国,日本的国家资本主义经济在满洲的实践,就是后来日韩开创的东方威权主义模式的源头,乃至后来被称为“东亚奇迹”,为新加坡、中国效仿,如今中国牛逼了,大家想不到韩国汉江奇迹的创始人就是满洲国陆军军官学校的杰出校友——朴槿惠他爹朴正熙。

但是,在这种体制下,民营经济虽没有被像50年代后一样斩草除根,却也生存艰难,说汉语的二狗子仅次于说日语的朝鲜人,比鬼子还狠。不过,日子总还能过下去,不温不火。

围困长春,是国内极少数人才知道的重大战争灾难,以前有书《雪白血红》(作者: 张正隆,解放军出版社),只要耐心,网上还能买到旧书。这么惨烈的悲剧,老憨一家幸存下来了,因为家里有人在国外读书,很早就知道了国共高层的倾向,从部队出山海关的举动,就猜想出可能的悲剧,于是卖了家产和作坊,逃到了荒无人烟的小兴安岭。他晚年说,有一天在山上木房子里看到远处苏军的坦克集群隆隆开进。他们想法搜集报纸,不像现在的国人守着百度、微信就以为自己有互联网。老憨的父亲还在,他几次制止了老憨兄妹3人的下山冲动,因为苏军在洗劫、强奸,接着国共内战,直到战火消停的1948年底,他们才小心翼翼地潜回长春。

长春的亲属除了老憨的姑姑逃到四平保了一命,其余全部饿死。老憨的父亲一股急火,撒手人寰。时年50几岁。老憨的命运从此悲催。

老憨是穿西装的阔少出身,几年山沟沟的日子已经让他受不了了,于是仅有的家底在城市迅速消耗。但是他发现,身边穿西装戴礼貌的越来越少,穿灰蓝绿的劳动装的越来越多。如果是张爱玲,看见身边只有她穿旗袍,早就跑了。老憨心想,手里有钱,朋友不缺,父亲还有些叔叔大爷,何况,在伪满时期,不惹鬼子、汉奸,不作恶,不求富贵,安身立命总不难。他的知识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紧接着,他艰苦重建的工厂被举报生产假冒伪劣,后来知道举报的就是他的同行。在私营工商业者中开展的“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斗争,势头很大,以至于这位同行毫不掩饰,当面告诉老憨,我就是整你。老憨本以为自己这小本买卖不至于被斗争搞到,岂不知,最上边不搞你,你身边平时看不出的小人无数,哪能放过这释放“正能量”的机会?

老憨这次摔得不轻,虽然被批斗,把几个小工厂交给国家,向人民悔罪,保住一条命,改为国营工厂的一个生产小组副组长,但是,他的悲剧刚刚开始。

从年轻时候的花花大少,到中年后的工厂主,如今成为重体力工人,这比他失去财产还痛苦。姨太太建国前刚到长春就跑了,才20几岁的老婆一看他这样,也带着幼小的孩子改嫁了一个50岁的工农干部,吃香喝辣去了。

郁闷的老憨经常与一些蒙古族朋友一起发牢骚,一起喝酒。有一次去内蒙,还见到了一些他眼里比较大的领导,其实也就是处级干部之类。幸运的是他在东北。没有像关内那样大面积饿死,但是1959-1962年间,他也被迫去已经下了雪的农村大田捡一些烂甜菜叶子、白菜叶子充饥,他说,那玩意没有油,煮熟了吃都划嘴。

就这样过去十年,他也开始唱《不忘阶级苦》一类呼唤阶级斗争、培养阶级仇恨的歌曲,心想,我就做个岁月静好的小百姓,啥也不说,听人招呼,还能怎么着?但是1963年的一次厂里大会差点要了他的命。他实在受不了吃不饱穿不暖的苦了,和工友闲聊时,说到了自己的美好青年时光,可以随便吃,更可以随便说。甚至在小兴安岭隐居时候,吃肉也是不愁的。厂子里抓反革命分子需要完成指标,他就被编入名单。一群“受苦人”在干部的煽动下,直接开打,有反抗的,直接被拉到郊区枪毙。他没有那么犟,被打断了一条腿,脑袋开了几个口子,总算保了命,打的最欢实的竟然是几个当地小地痞。什么小组副组长早就给废了,他多方求情,算是保住了工人的饭碗,每月开20元生活费,勉强能活下来。

1966年5月,内蒙古党政军的一把手乌兰夫被当做资产阶级当权派打倒。内蒙古各个造反派派系林立局势陷入混乱。1967年4月,中央决定派原北京军区副司令员滕海清紧急前往内蒙古执行支左任务。

1968年滕海清发动了“挖乌兰夫黑线,肃乌兰夫流毒”的“挖肃”运动。“草原遍地都是内人党”、“内人党都是乌兰夫的暗班子”,1968年的秋天,这样的讲话和标语贴到了内蒙古的各个角落。

老憨去过内蒙,见过小领导,这个话被拔高为老憨是内人党在吉林潜伏的骨干。老憨被流放到黑龙江最北边的一个劳改营彻底改造。1970年的冬天,当地收获最低气温,零下49.5度。老憨饿极了,去河边看到了一只饿死的狗,拖了回去生火正要煮着吃了,被干部发现,说他盗窃公共财产,是公家的狗,要拉出去枪毙。巧的是,公家走丢的狗回来了,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狗救了他一命,他被罚砍树一周,累得快要死的时候,被一个山民救回家,煮了些玉米面糊糊,他说他好像吃了3大碗,吃完不停地磕头。

文革的闹剧闹了四五年,连红卫兵都有点厌倦了,一直没看到共产主义啥样。所以,整人起家的人,从1971年林彪摔死,大家信仰崩塌的那一刻开始,逐渐少了。

风风雨雨又是七八年,1976年,中国大地雷声滚滚,东北在1975年2月也有海城大地震,也许是老天厚爱东北百姓,这么富饶的土地,如果发展不起来,甚至饿死、斗死,实在是罪过,于是地震先是晃悠了好多天,才来了强震,有了预防的百姓没有造成重大死伤。

1978年,春天来了,后来农民分了田地,也可以自己种地和搞点副业。城市里,也可以自己卖点东西讨个生活。老憨也回到了长春,安排在一个工厂,做门卫。腿瘸了,干不了什么,下班后,还有周日一天休息,他会摆个摊子,卖点汽水冰棍。日子总算是安生了。

有一天,他听到熟人传信儿,说是他以前的儿子和女儿回来了。他赶忙收拾小黑屋子,破天荒地买了点肉。当一双儿女跨越时空20多年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惊呆了,面部僵住了。喜的是,一直没音信的孩子们竟然还活着,悲的是他的老婆虽然改嫁了工农干部,但也没有少遭罪,那个红透了的干部文革还是没有躲过,因为说他有海外关系,加上他祖父是小商贩,有特务嫌疑,被打了5天,最后毒死了妻子儿女后,上吊自杀。这一对儿女因为在上学,躲过了这一劫。走投无路,他们投奔养父在长白山区的战友,那里山高皇帝远,运动不激烈,算是有口饭吃,读了点书。

老憨不怨恨老婆了,毕竟还给他留下了一对儿女。已经20多岁的儿女已经懂事了,醒过神后,三人抱头痛哭。

后来,老憨向街道说明自己的祖上技术和经验优势,申请了一些资助,帮助儿子女儿办了一家小木器厂。一对儿女也成家立业,还读了夜大学,虽然年纪大了一点。80年代初,还有过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叫嚣,80年代中期有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90年代初,还有过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反对和平演变,都把老憨吓得不轻,挺一挺熬过去了。但是,身边的年轻人越来越少,随着80年代末以来东北的明显衰落,他们的公司想招到好的技术人员难,连招农民工都不容易。几次都想搬到海南去。

老憨命硬,过去没死,好日子更长寿,90岁的时候,他在孙女的帮助下,学会了上网,但是要戴老花镜。在报纸和电视灌输多年后,他看到了互联网管控还有点自由的2008年前后的网上信息,尤其是重庆唱红打黑的镇反风雨,本能地敏感起来。儿女只忙于挣钱,忽视了对信息的搜集和分析,在他反复絮叨下,终于开了窍。开始先把孩子送出去,去新西兰读书。老憨晚年不憨了,他说,我早该死了,我不走了,儿女就陪在他身边。

2011年,他感觉真的老了,几次住院都插了氧气管。2012年春天一个早晨,他吃了点稀饭,就睡了,之后再没有醒来。儿女和他们的老伴儿安葬了一生惊涛骇浪的父亲,3年后把公司贱卖,去了新西兰与儿女欢聚。因为,他们想起温家宝总理2012年的时候提醒文化大革命还可能再来,而且,他们的孙辈出生了,在一个能够长期岁月静好的国度,他们宁愿在50几岁结束自己的事业。

作者: 宋常铁

宋常铁:致力于还原立体、完整的历史,向岁月寻取智慧,用写作共鸣心灵。 欢迎邀请朋友订阅宋常铁微信公众号:mengdashu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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