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常铁:东北何至于此?需要通才!需要信仰!

一位1949年后长期在黑龙江省政府工作的处长,晚年执意要回到苏州,那是1980年,那时侯苏州还远比不上哈尔滨,但是他说,我们苏州人基本不走,走了,老了也是要回家的。其实,很多曾经在东北生活的苏南地区的人老的时候都坚决回到家乡,因为什么?他们有一种可贵的发自内心的文化的自信和骄傲,我的学生就认为她的家乡是天底下最美的,当然,大学毕业后不再这么说了。而我们东北为什么没有?关内的东北人经常会念叨家乡,结果很快就用“入乡随俗”自我圆场,一个有着文化高度自信乃至自恋的地区的人民却不会这样,他们会说:“我凭什么要入乡随俗?随谁的俗?”

我说:东北人是最难本土化的浮萍式移民。

东北问题需要系统、文化、历史地思考,要有胸怀和远见。这需要通才,杂家。

发展的先声是思想启蒙,我们做每件事都是大脑指挥,这个指挥生理上靠的是神经网络,心理上就靠立场和方法,有了正确的立场和视角,还有正确的思想方法,就有了随后的一切观念和行动。

我们东北缺学者吗?不!可是,为什么他们缺少一种角度和立场,提不出有效、完整的思想体系?主要是因为思维方式和学识结构的问题。比如,很多人只会用经济眼光看到经济问题,那是把经济问题的形成看简单了,任何经济问题的形成都是经济、政治、文化多种原因造成。所以说,我们需要思考东北问题的钥匙,没有钥匙,没有解决方法论的问题,只能走瞎道。

知识就像粮食,有了合适的方法论、立场和思维方式,就能酿出美酒,否则只是粮食,处理不好还会腐烂。东北很多知识分子就是那粮食。

思考东北问题要系统地看,要思维开阔,不能就事论事,不能就经济谈经济,就观念谈观念,就文化谈文化,就历史谈历史。

首先,要联系地看待,谁能打通相关领域的学识和经验,谁才能得到更准确的认识。可是我们太多的人处于思维展不开、知识通不了、学科跨不了、见识跳不出的困境,他可以是博士、教授甚至院士。但是,博士未必博学,因为他学科狭窄,思维逼仄。博学的人未必清醒,因为他的立场不正确。有了立场也未必成事,因为他胆怯,未必愿意牺牲个人。还有见识问题,为什么有效推动东北问题思考的多半是来到关内的东北人?尤其是曾经定居那里的?因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就是说,来到关内的东北人通过定居,了解了东北的历史文化和关内的差别,他们视野开阔、超脱。

我们要有美国华人、非主流历史学家黄仁宇先生的“大历史”的视角,以观照东北命运的宏观视角从总体上透视东北近代以来的沧海桑田。而现在的东北学者和官员,首先就是知识打不通,经济学家只会谈体制和产业,想问题却又不能做到东北利益本位。历史学家只会谈文化谈历史,却不知道自己很多历史观就不是东北立场的,逻辑出发点就是错误的,甚至很多史料就是错误的。如果我们没有高远开阔的思维,我们就无法搭建起对东北问题成体系的认识平台。

有的人害怕自己成不了通才,反倒导致对问题的理解浅尝辄止。还有的人以为自己读书破万卷、历练达万国,可是仍然没有博士学位、博导学衔,所以就不敢说话。其实这都是犯常识性错误。实际上,抵达真理有多种可能,有推理,也有感悟,有的人即便有论据的失误和非关键资料的出入,仍然可能达到真理。因此,不要迷信权威,那些学位、学衔、职称、官位的权威不过是国家为了便于考核、统计,人为划定的民间人才上升渠道,远远不能涵盖人类掌握真理和人才成长的万种可能。更何况,那些高学位、高学衔、高职称的未必都有良心,未必都有历史责任感和社会使命感,这是最关键的。著名经济学家董辅礽先生在文革刚刚结束时在接受外国记者访问时候直接说:“人民公社的农民实质就是农奴”,翻译不敢翻,他说你怕什么?这就是良知,是理论勇气,我们东北的知识分子在干什么?

香港中文大学饶宗颐教授是国学大师,兼通文史书画诸领域,通晓6国语言,对古梵文、古巴比伦楔形文字也有研究,这使得他能在古今中外间交汇比照、互动认知,这是“专家”们做不到的,使得他“只要触角所及,莫不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只有博学多才的通儒才能达到如此境地”。驾驭东北问题,驾驭一个126万平方公里地区的8000多年来的历史进程、自然变迁和未来命运,我们更需要的是通才,而非专才,而历史学和经济学无疑是研究东北问题无法绕过的。我们如果成不了通才,不要紧,那就低调一些,我们通过有组织的各学科合作和分工,从而更有效率地驾驭并理清东北问题。

有很多思维开阔、灵动,见识宏富的东北人,但是他们不了解东北的一些重要时期的历史和经济,比如寻找非关内立场的对东北少数民族历史的描述,比如对张作霖时期和伪满洲国时期的未公开真相的了解,还有1945年以后各周边势力在东北的作为,1949年以后东北的产业类型和结构与关内的对比,等等。但我想,随着他们对东北的了解,这些人才会成长起来的。

其次,我们要文化地看待,不能浮在经济现象表层。东北的反思我首先提出文化和历史反思,从技术、人才层面到体制、产业等经济层面以及吏治、行政等层面率先深化到历史文化层面。以关内中国论,北京大学国学研究院博士生导师、著名学者楼宇烈在《国学百年争论的实质》中指出,戊戌变法失败后“人们考虑到不仅仅是政治制度文化的问题,而是在器物文化、政治制度文化的背后更深层次的精神层面的东西,所以才有后来的新文化运动。”(《光明日报》2007年1月11日第10、11版)作为宏观意义上的文化,包括地域性格、风俗习惯、文化心理、历史影响等等。从来文化因素就是经济和社会发展的最深层的决定因素。在知识经济时代,经济文化是生产力,而经济竞争背后拼的也是文化的力量。

再次,要历史地看待。

一、历史学名言:“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也就是说,古代任何历史都和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看到太多热心东北问题的同胞讲起东北经济夸夸其谈,但几乎都是从1949年以后谈起,谁这么霸道切断东北8000年的历史?东北现有经济格局无不打上1949年以前的烙印,而对东北经商意识和自我发展能力的高低的认识无疑又离不开对张作霖时代的认识,如此等等,那么谈东北经济只从1949年以后谈起的那些科研项目又怎么会是严谨的科学?

二、我们太多人讲历史故事都能讲上三五年,但为什么成不了历史家?为什么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也得不到正确的历史观?因为他们的知识如满地的钱币,没有用线绳串起来终究难用。必须在读历史书的时候和东北的历史、现实的实际联系起来阅读、思考,比如读些非中原、关内版本的东北历史。比如说,为什么东北留不住人才?这除了待遇、发展空间等原因外,还是我们的文化心理的原因——不够认同东北文化。

我们为什么不够认同东北的文化?因为人的脑袋是好东西,你教育他什么他就认同什么。我们从小读到的历史书和地理书哪有多少说东北好的?都是从关内中国的立场和喜好角度描述东北的,这怎么能符合东北实际?可是东北人偏偏愿意信。那个东北人刘兰芳的《岳飞传》,还有耳熟能详、妇孺皆知的东北人单田芳的《杨家将》,是如何肆意诋毁大辽帝国、大金帝国的政治家和军事家的?从小的东北人觉得这些人简直是五花蓝靛脸,是魔鬼。从小就觉得人家关内那里怎么就那么多象杨六郎、岳飞那样的英才,那么有文化。其实历史事实是,南宋是大金帝国的侄儿,南宋对大金帝国的外事文书只能自称“宋国国主”,非常低气。

这些宣教十分削弱东北人对东北的自信和喜爱,反倒强化东北人对关内的向往,这些从小的灌输导致信息不对称,东北人从小向往关内,一旦东北衰落,毫不犹豫奔向关内。即使有不舍,那也不过是普通的本能的恋家,而不是发自内心文化心理骄傲的对东北的依恋。再比如翻开我们东北人从小读到的地理书,谁说和欧洲、美国一个纬度的东北的冬天漫长而严寒?显然是关内甚至是南方的感受。为什么没有写南方的夏天漫长而闷热?这东西不能小瞧,多少东北人从小就向往南方。

最后,我们思考东北问题要有胸怀,要尊重东北的民族实际,要尊重不同民族和文化,更不能异想天开。东北复兴是全体关东儿女的事业和福祉。东北问题的解决必须强化地域认同,淡化民族认同。

有人只强调通古斯语族是东北原住民,这是不对的。民族不止是建立在语言和血缘上,更是由共同或相近的地理条件、风俗习惯、经济生活和历史命运决定的。东北汉人也不全是关内来的,自古就有汉人生活在辽宁南部东部。满族的祖先更不是从外兴安岭南下的,女真各部祖先自古生活在大兴安岭以东、黑龙江流域、乌苏里江流域和长白山以北,说他们是东北主人之一是对的,但是说满族是东北唯一的原住民也是不对的,还有蒙古族、锡伯族、鄂伦春族、赫哲族等兄弟民族。现在的东北汉族深受满族影响,当然其次还受朝鲜族和蒙古族影响,但是满族的影响是最全面的、深刻的、细致的,江帆女士的《满族生态和民俗文化》很好地揭示了东北人生活中的满族因素。

东北的任何历史上的国家和地区的复兴基本上都是各民族共同的复兴,不论是古夫余国还是高句丽,不论是渤海国还是辽金,还是蒙古汗国,尤其到了近代,各民族联系日益频繁,民族观过于狭隘更是要走死路的。不管您是什么民族,只要他是东北人,只要他已经和这片土地融为一体,他的情感、利益、风俗、语言都在这里,那他就是东北人,东北人是民族和谐的地区,这是我们复兴的重要基础。要正确对待关内中国的文化和朋友,虚心学习南方尤其是长三角珠三角地区的先进之处,比如海派市民社会对极端的消解,比如长期市场经济下的契约精神和效率意识,那些不能足够理性地看待南方人的东北朋友是危害东北复兴的。

任何事业都需要胸怀,中国的“一国两制”政策就是借鉴了辽帝国和清朝的民族和区域政策。反观历史,唐朝和清朝在全盛之时都是以高度自信的文化情怀和政治韬略真诚地尊重东北(满洲)、新疆、西藏、青海、蒙古草原、台湾和琉球乃至其他附属国以及西南三省、海南的特殊性,衰落的时候恰恰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狭隘民族主义抬头和中央集权偏好滋长的时候。孙中山“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口号的提出就推动中央和边疆朝贡体系的瓦解。

前两天江苏朋友和我说,一个在中国科学院干得很好的教授,已经很有成就,生活很好,但是宁可到南京一个二流高校做个普通教授也要回来,还要牺牲老婆的工作。让我想起我们黑龙江的大马哈鱼,产卵时候在松花江黑龙江乌苏里江,长大了还知道回东北,大海之外不远万里坚决回来。大马哈鱼为了回到故乡,每年春天在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下游密集成群,《黑龙江志》记载,每当鱼汛到来的时候可以踩着他们的脊背走过浩瀚的黑龙江,其实,东北人没有东北的鱼忠诚,人是最富于变化的。

作者: 宋常铁

宋常铁:致力于还原立体、完整的历史,向岁月寻取智慧,用写作共鸣心灵。 欢迎邀请朋友订阅宋常铁微信公众号:mengdashu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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