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的明信片

文/ 江湖传说中帅得掉渣的笔帅

灯下看《王又曾集》。手机忽然传来会婷的信息,说是过几天她从京城来穗,与我一道共检茶经。记得好几年前,她来过我工作室,聊及准备赴日留学,进修幼儿教育。她一贯果毅而深思,虽然我和她鲜少晤会。我说,我们无非有几个晨暮与春秋,能有机会求己所好,那当然是好事。当时隐约知悉,她已有辞行的意思。人生良会,不可多得,负笈远行,此后霜雪载途,渺然烟树,罔罔有感于中。然而突罹疫情,会婷的赴日之行,权暂搁置。会婷说,上次我们会面,是2019年7月2日。我说,你记得真准,我还以为更早一些时。她发给我一张截图,那是2019年7月2日她发的一则朋友圈。我从书柜搜出一本《弄潮儿》,也是上次见面她送我的。翻开扉页,有她的签字,落款日期与她的记忆无误。禁不住似水流年,逃不过此间少年,时间瘦得就像我的钱囊,总不经用。于是总归免不了透支,代价便是双鬓霜前,每一临镜,星星先见。

在京期间,她说给我寄一张明信片,并拍了照片发给我,上面写着几行字:“北平的秋天,遍地金黄,最是浪漫银杏飘落时”,笔迹飘逸又清秀,见字如面,一点也不假。在神话与现实之间,灼灼金子,不可方物。我问,怎么没有拣一枚银杏寄给我么?会婷道:“美得令人窒息,一窒息,啥也忘了,不过我给慕哥带了茶。”寄银杏叶云云,自然是玩笑。我问,这明信片寄出了么?她道,早在一周前寄了。我算了一下日子,怕是遗落途中,至今我仍未收到。山程水程,长亭短亭,望极烟迷水曲,星稀月黑之际,谁也不知这张明信片有过什么样的经历,自此东西南北,燕踪鸿迹。

巴以冲突正酣,某些朋友问我对此的看法。我不喜议论,便彩铅画了一幅画:大山之麓,江河之滨,一间小屋于山下,门前留一片空地,再题了高适的两句诗:夕阳连积水,边色满秋空。朋友不明所以。其实我是仿绘丰子恺的原作,丰子恺原作的标题是“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语出常建,唐朝人。唐朝那年正值安史之乱,百姓流离,诗人希望朝廷能和少数民族政权化干戈为玉帛。天涯静处即辽阔而安静的边远之地,当那里的战争阴霾散尽,日月的光华便可以照彻寰宇。到了丰子恺的那个年代,依然还是宫阙万间都做了土,日寇来袭,丰子恺不得不颠沛辗转,“天涯静处”成了心中极奢侈的愿望。不料会婷看后便嚷着给她画一幅,择日亲自过来取。

腹案打了两天,画了一幅《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江河逶迤,两岸山峦崔巍,一株粉杏倒映;山脚一处楼台,朱栏黛瓦,楼下绿柳如烟。楼台有两人坐着,举樽对饮。想来他们间别多年,一旦重逢,其间为顺、为逆、为通、为塞、为梦寐,说到尽兴处,如泉鸣谷应,如风起波兴。这当然是我的痴想,画是我画的,画中这两人却未必作我所想。

在京城脚下转悠之前,会婷游历了一趟张掖。她偶然眺瞻,塞鸿秋影,客舍青青,到了夜深,风一更,雪一更,或许她一个转身,一篇盛大的散文,化成一阕正恁凝愁的八声甘州。当癸卯年的十月十一见到她时,征衫犹带烟尘,略显倦色,而眸子炯然。她递给我一盒茶,说银杏叶没捎上,茶可是有的。我笑她自由身可贵,周游列国。她说,我裸辞了,才有这么任性。原先她在一家企业任职,深得上级赏识,然而其中人事纷营,忧愁之感,忽从中来,便果断离职,游历了西北一带,借一借大漠风沙,涤一涤止水的心境。在赴日留学之前,会婷曾主修过幼儿教育,并颇有心得,有一年她从事一家教培机构,利用她的教育理念把这家机构带上了轨道,实现了盈余,更令她感到愉悦的,是能够与小朋友一起玩耍。一份可以唤醒和感染其他人的工作,是她始终所喜的。驰世味之乐,不如反本归根。诚然,教育是伟大的,但教育也是得接受平庸的。

我记得前不久,有一位校长跟我闲谈。他说,近日东莞与郑州的两位老师轻生跳楼,我感觉我坐校长位置一天,就增一天的愧疚。语短情哀,意悲而远。我一时无从抚慰,只道,别这样,您其实做得很好,缝缝补补当不易…他突然打断我的话:对,缝缝补补,这是你给我最大的褒奖。

每年我的生辰,会婷都会给我寄书,说这个仪式不能少。我惭愧得紧,毕竟虽然做书这么多年,却成就寥寥。一代有一代之宿命,一人有一人之性情,混迹此间,工余闲读几句,仅求此一刻的快意。今年会婷赠我一本《南村辍耕录》,扉页有其签字:偶然相聚,最是人间堪乐处,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辍耕录》的作者南村先生一生无意功名,教书育人,洒脱不凡。明太祖召他做官,他托疾固辞。那是明太祖多事了。忽然忆起会婷给我寄的那枚明信片,假如收到,那现下应该夹在《辍耕录》里了。

END

重生

一切网从 2014 年开始,在朋友们的支持下,断断续续走过了 10 年。

以前网站一直在国外运行,这次将网站迁移到了国内,并完成了备案。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将网站迁移到国内对国内用户的上网体验是最好的。

谨此记录此刻。

王博远:贺拔胜之宿命

贺拔胜在南朝只停留三年便要北归,史书中给出的理由是贺拔胜多次向萧衍借兵北伐而被拒。然而潼关之战距陈庆之北伐未远,当年北伐的结果是元颢被杀,陈庆之白袍军队被尔朱荣全数剿灭,因此此时萧衍根本不会有北伐的打算。贺拔胜数次借兵,与反攻大陆一样,仅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而已。并且贺拔胜与已逝的弟弟贺拔岳资历远高于宇文泰,回归北朝受宇文泰节制,很显然会使自己处于类似于杨玄感这种尴尬甚至危险的境地。事实上贺拔胜北归后至邙山之战之前,贺拔氏与宇文氏确有剑拔弩张,只因二者皆重分寸才避免升级。据《魏书》和《北史》记载,宇文泰也曾有通过效仿南朝大兴文教来限制贺拔胜等实力军阀的打算,但此举却招来爱国学生们的坚决反对。扩招太学生们纷纷质问宇文泰:“中华文明和中华民族的存亡,关我什么事?难道要占用我宝贵的背单词的时间来研读文言典籍?啊呸!!!”宇文泰望着莘莘学子们,悻悻地喟叹道:“莘者,从草,草木繁盛貌;悻者,从心,《孟子》谓“心有戚戚焉”是也。何以转化之速也。”贺拔胜离开南朝北归,事发于侯景之乱以前,此时萧衍已统治南梁三十余年,社会矛盾已冰冻三尺积淀极深,侯景之乱也说明,矛盾各方均在等待星星之火。南朝望族庾信在战乱后写下《哀江南赋》,然而庾信这类长期占据要位却使南梁国力一再而衰的门阀,扮作受害之人将江南之乱归于侯景,颇为不妥。聪明如贺拔胜,在梁三年便足以感受到盛世之下大乱将起,而自己是没有置身事外的可能的。因此即便北归会为自己带来更大的不确定性,也决然离开,这是他北归的真正原因。自然法则的无情或是仁慈之处在于,会给予生命体充足的时间,使其在命运面前无所遁逃。贺拔胜北归后便是两魏邙山之战,因贺拔胜在西魏作战勇武,使得其留在东魏的子嗣被高欢悉数处死,贺拔胜也因此愤怨而终,这发生在侯景之乱前。因此并非我们用宿命论来分析历史,而是历史之脉络经常指向宿命。

王博远:石勒之困

宁平城之战后,晋国在北方便进入收尾阶段。歼灭司马越的十万大军后,石勒反而得到了晋国军民的一致拥戴。然而石勒对此有清醒的认知。在臣下恭贺胜利时,石勒便警醒下属道:“晋国人对我的拥护,实则是在害我。某国策在晋国能够实施四十年之久,可见晋国人大多憎恨自己的同胞,希望自己的同胞消失,从而使自己能够独占资源。晋国由这群原子人组成,结局便一定是全社会溃败。他们今天支持我,而等到全球化结束经济无以为继时,他们一定会把一切责任归结于我,而自己摇身一变装成无辜模样,这是他们互害诿过的本性使然,无从改变。与其让这群家伙支持我,我宁愿让他们去支持我最强劲的敌手刘琨,如此一来他们便一定会帮助我消灭掉刘琨,最终也害了他们自己。”宁平城之战为司马睿在建康立足开创了条件。司马睿可以在江南站稳脚跟开创东晋,而后世唐永王李璘处于同样的境势,却结局迥异。区别之处,正是宁平城之战使得晋庭再无法对司马睿构成节制,同时刘琨在北方对石勒的制衡使得司马睿可以专心经营江南。而永王李璘一面要直接对抗安禄山,同时肃宗忧惧永王的存在使得政令二出且构成玄宗对己的制衡筹码,因此李璘所面对的环境更为复杂。同时辅佐李璘的并非王敦王导这等雄才,而是李白之类只懂吟诗作对稍有不测便作鸟兽散的党徒。司马睿后来遭遇王敦攻破建康城,可见最为倚重的资源恰构成对自己的最大制衡乃至否定,这也是宇宙对万事万物的牵制法则。王敦在关键时刻没有迈出关键一步,虽是司马睿之幸运,却为石头城王家军覆灭埋下伏笔。这正如陈桥兵变一样,无论是主动出击还是时势所迫走出这一步,便再没有离场自由。

付晓波:寻找天空

沿着共和新路向南,过场中路上高架,那段匝道,除非夜间,一直处于缓慢排队状态。好不容易爬了上去,就是异常繁忙的南北高架路,这里是全城著名的拥堵段,在路况图上哪怕全城只剩下一个红色段,那也必是这里无疑。

还好,再向前几百米我就与那淤塞的车流分道扬镳了,向右,向西,沿匝道加速开上了中环高架路。这里地处南北高架和中环高架的交汇点,下面又有高架铁路穿过,中环处于最上层,距地面足有三四十米。加上那个方向又没有什么太高的建筑,从匝道开上中环高架时,正好仰望大面积的天空。

此时正直临近傍晚时分,离日落大概还有半小时的光景,远方的天空中层云密布。虽然看不到太阳的实体,但它的光芒从云缝间一束束挤出来,喷向大地。那情景简直让我窒息,又让我热血沸腾。这一生从没有见过这么大面积,这么清晰,这么有力的光芒,从前只在一些反应宗教主题的西方油画上看到。眼前的画面又远比油画中的更立体,更身临其境,更浸入全部身心。我的耳边仿佛响起圣母颂的旋律,响起管风琴那明亮而厚重音色,心底顿生一股暖流,仿佛沐浴在一种神圣的介质中。

我特别想留住这千载难逢的画面,特别希望堵车,好让我好好拍几张照片。可偏偏事与愿违,眼前的中环却是异常的通畅。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摸起了身边的手机,用一只手紧张地拍了两张照片——由于无法调整曝光,我知道连我感受的百分之一都没有拍出来。

那壮丽的景象转瞬即逝,我望着在云层里穿梭的太阳,预感到这个傍晚将会有漂亮的晚霞,于是不觉间加快了车轮的速度。

到家停好车,还好,还没有日落。我急切地想找个位置看夕阳,此时才发现,这是一件难乎其难的事。首先面对的是一排高楼,步履匆匆地走过去躲开,又是一丛丛的大树,看到的只能是30度以上的天空。我又尝试沿着另一条路向后退,又是新的楼和新的树,始终看不到天边。

一直走到一座桥边,我知道不能再走了,已经来不及了。我无奈地凭栏回望,又是楼和树,依然看不到天边,只看到楼边枝叶后面婆娑的一团火。

那团火在降落,在熄灭,我的心中却油然升起了另一团火,那是因寻找天空而不得的懊恼。

王博远:苻坚的认知

苻坚不听王猛的临终劝阻而执意对晋发动战争,一方面是因为之前的胜利给苻坚发出了错误的反馈信号,另一方面是东晋自王敦以来的多轮叛乱,让苻坚对困难预估不足。然而人生于天地之间,判断与见识当然要受所处宇宙空间的局限。事后来看,杨广灭陈似乎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那么没理由认定杨广能够成功的事情苻坚便一定失败。彼时彼刻的苻坚,更可能认为划江而治才是“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一方面,事后慕容氏和姚氏的迅速反叛,说明苻坚先前的胜利仅仅带来的形式上的统一,一个散沙社会即便人口数字庞大,也是没有有效动员能力的。原子化散沙互害人口只会让雄主苻坚的大业轰然坍塌。另一方面,也同苻坚的运气有关。彼时的东晋恰处于旧军阀桓温过世、新军阀桓玄和刘裕尚未崛起的短暂空档期,而东晋王朝的凝聚力也仅仅存在于这一空档期中。《老子》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其一是指语言的局限,无法表征事物的全貌,其二是指语言本身并无意义,是语言所指向的事物赋予了语言以意义。然而事物处于不断变化之中,导致语言文意随之变化,带来语言的变种、消亡与新生。据《世说新语》佚文记载,王猛曾举例规劝苻坚:“比如“大学生”这个词曾经至少还算是个中性词汇,然而随着我大秦大学扩招,这个词迟早会变成一个恶搞词汇,专指既缺乏对自己母语的深度理解和敬畏、且对每天背诵的外语也一知半解浮于表面假装精通、同时以物理不及格的成绩参与我大秦科技研发赌国运的这类人群。这并非“大学生”这三个字的字体字形产生了变化,而是其指代对象的特征发生了变化。如果期许用这个群体赌上国运发动对晋战争,是注定要失败的。”语言如此,对世界的认知也是如此。苻坚没有听从王猛规劝,而是以王敦、桓温可以轻易攻入建康城来理解东晋国力,且正确地认为桓温的继任者桓冲能力远不如桓温,在此认知之上骤兴戎事铸成大错。然而历史在另一走向上也未必不错。如果没有淝水之战,慕容垂、姚苌卧榻在侧,内战早晚爆发。如果淝水之战功成,正可以借余威延缓内战到来,我想这也可能是苻坚的考量之一。淝水之战的失败一方落得身死国灭的下场,而胜利一方的亡国也正是基于这场胜利。东晋朝廷在虚幻的胜利中对门阀势力的处理已经进退失据,终在桓玄和刘裕的双重打击之下步前秦后尘。